董墨掷下手上的公文,将手扣在腹前,欹在太师椅上,“银子的事,就是熟才不好办。这些税银都是用作战事,一分一厘也出不得差错。我深知这些地方上的人,银子过一道手就得少几分,贾参政去,因与这些人熟了,反倒不好拉下脸来。孟大人去,犯不着顾及什么人情世故。”
到底人家是钦点的巡抚,孟玉推脱不过,只得遵命。谁知才去兖州的第三日夜里,银莲便闹上腹痛,恐将生产。
大夜里,满府里一时皆乱起来,梦迢一家内主,也不得不由床上爬起来应对。现将定好的稳婆请进家来,又命人去请素日里给银莲看诊的妇科大夫。
小厮去了半个时辰,却来回,“那位焦大夫给人请走了,不在家!”
梦迢在银莲屋里的榻上坐着,因是床上爬起来,并未装黛,只将头发随意挽了个髻在脑后,横那小厮,“没脑子的东西,不会请别的大夫?”
那小厮忙着又跑出去。银莲才开始痛起来,好一阵歹一阵的,在铺上蜷缩着,满额的汗。梦迢走去床前看她,问了稳婆几句,吩咐叫多笼几个炭盆在屋里,坐到床沿上问银莲:“你要不要紧?”
银莲恹恹笑了笑,去抓她的手,“还不要紧,就是疼一下不疼一下的。太太,老爷几时回来?”
“他去兖州,大月得一个来月。”梦迢反握住她的手宽慰,“你此刻不要想他,想孩儿要紧,听妈妈们的话。”
银莲偏在枕上,汗涔涔地笑颜怀着虚弱的依恋,“那得孩儿满月他才能见着了。我还想他头一个抱抱孩儿呢。”
床围下火烧得很旺,澄澄的光映在银莲面上,眼内。梦迢心下真是有些自叹不如,换作她疼得这样子,是谁也想不起来的,只能想着自己。她温柔地笑了下,用手拨开银莲脸上的乱发,“他当爹的,迟早能抱的,跑不了,你放心。”
银莲望上来,眼里疼出些泪,“太太,对不住。”
“对不住什么?”梦迢这样一问,心里不由得检算,越算越是释然,便回笑着,“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你又不欠我什么。听妈妈们的,快别讲话了,省些力气。”
不一时小厮气喘吁吁跑回来报,“几个有名的妇科大夫都出诊去了,别的,小的也不认得,好些又都睡了,喊也喊不起来!”
梦迢不由把眉一皱,“这大半夜的,谁家女人发什么急症不成,怎的有名的妇科大夫都不在?”
“听说是巡抚大人的清雨园,他府上有个丫头病了,叫了许多大夫去看诊。”
梦迢立时想到,董墨是故意的,在这个当口请了那么些大夫去为个丫头看诊,这丫头多要紧?是不是他的姬妾?或许是为报复孟玉,要他的孩儿踏不过这鬼门关。
也有可能是为引着她去……也许有这个可能呢?顷刻间,她换了好几副思想,每个想法都极其玄妙。她思索半晌,扭头问稳婆,“妈妈,大约多少时辰生产?”
那老妈妈道:“瞧这样子,得天亮呢。疼是没什么的,生孩子都要疼。只是姨娘是头胎生产,身旁有个妇科大夫,稳妥些,万一有什么岔子,也好应对。这女人头胎生产,最是难讲!”
梦迢脑子里钻来个更玄妙的念头,她可以冠冕堂皇地去见他了,在所有人眼中,甚至在她那些怯懦逃避的想法面前,她有了坦坦荡荡的说辞。
她一横心,吩咐小厮赶忙套马车往清雨园求大夫,一面回屋里换衣裳。换了件妃色对襟,坐到妆台去梳妆。先时细细描画,后头匀扫黛粉时,猛地想起来,这样子打扮,倒像真为去见他似的。又忙搽了,衣裳也重新换过,是一件素锦黑比甲,里头配着莺色宽袖长襟,底下墨绿的裙。
不论如何掩饰,路上她的心仍旧被马车颠起来,砰砰直跳,街上十分岑寂,只听见咯吱咯吱的车轮与她咚咚的心跳声。
清雨园守门的小厮很是精神,看来倒真有人病了。打听才知道,倒不像是假的,是斜春生产。那小厮闻其来意,忙进去回,片刻出来,将梦迢请进园内。
梦迢伴着四五盏灯笼往里走,借着月光与烛火瞧,园子没多大变化,草木比从前兴盛,花树也蓊薆许多。进到董墨屋里,里头陈列虽有许多更改,家私摆放倒还如从前。
最大的变化当属董墨,他站在罩屏底下,穿着黑绉纱道袍,底下有一层白绸里子,大约也是睡了再爬起来,只用一根碧青的云头簪惺忪随意地挽了一半发在脑后,另一半披散着,目光里散着些阴鸷的得意。梦迢心里暗恨自己,她这黑比甲,倒像是有意来配他的这身黑袍子似的。
董墨摆手挥退了小厮,在前头引着梦迢往小厅里走。罩屏里头烛火昏沉,只得一盏孤零零点在炕桌上,那光昏黄如梦,照什么都模糊不清。梦迢只觉是走近一个阔别许久的旧梦里,陌生而又熟悉。
就连董墨的嗓音,也仍旧是从前懒洋洋的低迷,“上回撞见太太,太太跟见着鬼似的跑得那样快。想不到这才过几日,就肯登我的门了。”
听这意思,果然像是个圈套引着梦迢来。梦迢闷着想妥善说辞,在背后拿眼剜他。目光落在他微微起伏的肩头,一左一右地,有澄明的光在他肩上起伏,像一对温柔的眼睛,在她心里扇动着睫毛。
“我是来请大夫的,大人府上谁病了?怎么满济南府有名的妇科大夫都叫了来?大人行行好,匀我一位大夫,我家里有产妇等着生产呢。”
董墨朝窗下的梳背椅上一指,“太太请坐。”然后回身领起一盏银釭,小小一簇火苗燃在他唇边,似乎是噙着一丝笑意,不真切。眼底的戏谑与嘲弄在昏昧中,倒是一目了然,“真是巧了,斜春今夜生产。我的丫头斜春太太还记得么?”
梦迢坐在椅上,不知该如何作答,答“记得”,仿佛就要被他拉入往事的圈套中,她在那里头不占理,自然也不会占上风。
她搦了搦腰,择中道:“我家姨娘也赶上今夜生产,大人发发善心,打发一位大夫往我家里去成不成?”
“好说。”董墨微微俯身,将手上的蜡烛飘过她的脸,搁在她手边的桌儿上。蜡烛匆匆照见她唇上的胭脂,亮锃锃的淡粉,界于精致与慵淡之间。
他叫来个丫头去斜春屋里传话,叫抽调个大夫跟随孟家的小厮去。梦迢听见,踟蹰着起来,“我带着回去吧,谢过大人,叨扰了。”
却给董墨拦了下,“斜春与太太要好过一场,她生产,太太就不等着瞧一瞧么?”
梦迢只得又坐回去,一颗心也跟着落下去。再跳起来,就是另一种跳法了,胜如迟开的花,带着劫后余生的幸运。
董墨也坐到对面墙的榻下,两人手边皆燃着一盏灯,中间隔着花团锦簇的罽毯一张圆案。底下那毯子是猩红的,盛开着蜿蜒崎岖的凤凰纹,无数的花枝交缠纠葛,连接在彼此脚下。那是一段眼花缭乱而虚芜的光阴,彼此心下都有些怅惘地认为,经历的那一段浑噩而乱杂的时间,只为这一刻的重逢。
这点本质的想法很快便一丝一茧地包裹起来,董墨想起来,他们还有些恩怨未解。
他稍稍斜着肩笑了笑,“想不到太太竟然是位贤德夫人,小妾生产,肯大半夜的亲自跑来请大夫。”
梦迢不自在地瞥着眼,把嘴噘着咕哝,“做人正头夫人自然得有能容人的肚量。”
董墨进而言酸语刺,“这等的贤良,实在想不到能并现在一个阴毒又淫.荡的女人的身上。”
“你说谁淫.荡?!”梦迢蹭地调目,凶巴巴扎在他脸上。把素日的自怨顷刻都忘了,只想着,别人都能这么评判她,但他不可以。
她不自觉地,总对他抱有与常人有异的期待。所谓“人之常情”都隐隐觉得不该发生在他身上,他不该怨恨她,倒不是他没资格,他太有资格了。但是她对他有着没道理的“理所当然”的要求。
可董墨只是“人之常情”地怀着恨意调侃,“也是,为了丈夫诱引陷害别的男人,或许不算淫.荡,反而彰显了你的忠贞。我该不该这么想?”
梦迢将两片嘴皮子磨了磨,又无从辩解,心下涌来好大的委屈,立起身来,“原来大人是要与我算旧账?我既然做了,就敢认,你想怎么样,尽管使出手段来,我等着好了。无非是一条命给你拿去,我怕什么?”
董墨惊诧一瞬,旋即将背松懒地欹榻围上,目光冷蛰蛰地带着笑意在她身上瞟着,“你倒有理了,看来是做惯了这样的事,不仅不知悔改,还不知廉耻。”
她起身时将那盏蜡烛拂灭了,整个人罩在蒙蒙黑暗中,蓬发松鬓,笼着一张发白惨淡的脸,眼睛里有些凄绝意味。
董墨等着她争辩,说点什么都好,他那点因为自尊不肯平伏的恨意其实只不过需要她一句服软的话,只要一句话,叫他有台阶可下,再慢慢去梳理她那些没要紧的糟糕事。
然而梦迢久不吱声,心被他轻描淡写的话重伤了一下。元夕过去,夜里仍旧很冷,她又穿得较为单薄,就为使身段瞧上去不那么臃肿,更兼哪里旋了一缕风进来,吹得她鼻管子里发酸。
她觉得站在这里没意思,他的目光疏淡得只有怨恨了。她转身要走,董墨惊慌一下,忙几步过来拽她,因为发恨发急发恼,手上力道跟着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