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收了,怎么对书望交代?”梦迢淡淡凝眉,“书望不是那样受贿徇私的人。”
“哪用得着对他交代?我只把这些东西,送与县丞家一些,县丞就晓得放人了。衙门事情多,许多事都是县丞管着,也不必给书望知道。”
辩其意思,倒不像是头回做这事了。梦迢渐把额心深攒,劝道:“您这是借着书望的势发自己的财?真是什么银子您都敢伸手捞,您老人家也太不省事了。”
“唷,你又充起好人来了。”老太太拍拍手心,闲淡地呷了口茶,“怎见得我是借他的势呢?我可不单是县尊老爷的丈母娘,还是布政司参政的丈母娘,怎的,你要到玉哥儿跟前告我一状?”
仗着孟玉发点财倒不要紧,横竖孟玉也不是什么清白之身。可柳朝如一向两袖清风,在官场半点便宜不沾,却无端端背了黑锅。梦迢思来,横竖看不惯,又晓得劝她不住,便辞将出去,想着要提醒柳朝如一声。
正巧软轿在巷子里撞见柳朝如,梦迢叫停了轿,撩着窗帘喊他,“书望,你站一站。”
柳朝如忙转来作揖,“没瞧见太太过来。怎么不多坐会?梅卿滞留在马通判家中与他家太太说话,不时便回来,你等一等,一道吃个团圆饭。”
“我不吃了,家里也要开席。”梦迢朝巷两头望望,抑低了声,“我娘是个见钱眼开的性子,你想必也有些了解。她老人家,什么钱都敢赚敢花,这一点上倒同梅卿是一样。我知道你孝顺,可你也堤防着她些,她背着你,不知收了多少昧良心的钱。虽然都是些宽手抬脚的小事,可哪日要撞见什么大事,岂不是你吃了亏?你也真是的,管管她们呀!”
一席话说得柳朝如渐渐转神,凝重拱了拱手,“多谢太太提点,我知道了。”
梦迢丢下帘子,吩咐起轿,等柳朝如想起来有话要告诉她时,轿子已踅出巷口了。
轿至平安街上,梦迢倏地叫停轿下来,吩咐小厮:“你们先回家去,我这里要去拜访一位曹大奶奶,老爷问就说我晚饭前归家。”
“远不远呢?小的们抬太太过去吧。”
“就在前头,我略走两步,下晌在街上叫了轿子归家。”
众人听吩咐自行回去,独彩衣搀着梦迢转入一条宽巷内。走个十来丈,见一处朱漆大门,上前轻叩两手,里头钻出个小厮来,将梦迢打量一番,上前拜揖,“是梦姑娘吧?”
彩衣应是,那小厮便笑嘻嘻引着二人入内。里头一则花墙照壁,穿过洞门,却是一处大院,院内栽花种树,黄鹂巧啭。侧面往后头去,又是一方小院,小归小,却齐整,搭着黄香木花架,种着珊瑚树,篱笆内栽着一片淡菊。
那许久不见的庞云藩在篱笆前头苦等,见梦迢月洞里进来,忙疾步去迎,面上春风乍起,“你瞧这院子好不好?我上月使小的来租下的,那些花还是现使花匠种下的。我原是想寻处大宅子,可一时寻不着,只得因陋就简寻了这里。”
梦迢迤迤然一笑,“为了见我一面,劳民伤财的,值当呀?”
“值、怎么不值?”
两人走到屋里,又闻宝鸭香淡,琴书齐全,一应家私都是新的。庞云藩引着她转一圈,摸着那圆案给她瞧,“原本这房子里有些家私,都不好,我现换了这些来。你请榻上坐,我叫小厮瀹茶。小厮是我在泰安州现买的,带上来看守房子,他这回认下你,下回我不在这里,你有什么话,只管吩咐他去办。”
梦迢轻点下颏,依依落到榻上去,“你是几时到的,又几时走呢?”
“昨日赶到的,定下后日回去,骑的马,路上跑得快些,也就七.八日功夫。”说着走到对面坐下,倒没什么不规矩,只两眼含笑将梦迢睇住。
梦迢也歪着眼朝他笑,“大节里,你为我跑这一趟,都不得与家里团聚了,你家太太不怨你?”
他撩一撩袍子,见小厮奉茶进来,忙起身去端一碗搁在梦迢面前,“嗨,什么怨不怨的,就是在泰安州,也时常不在家。没买着好茶,你将就些,等我下回从家里带来。”
梦迢晓得他家世不错,却见他在面前端茶递水,也不由好笑,“不常在家,八成是在外头或是养着小的,或是有几个相好。”
庞云藩连忙摆手,“什么呀,是为公事在各处巡查,走得远了赶不及归家,就睡在外头了。”说话间,他睇她一眼,想起信上那些若有似无的缱绻之意,忍不住试探,“你吃醋了?”
梦迢笑盈盈地将眼皮一翻,“你家太太都不吃醋,轮得到我吃醋么?”
这一逗弄,愈发叫人心猿意马。庞云藩刹那觉得为见她一面山高水远的赶来不算什么,连浑身路尘也给她的笑颜涤尽了。
他瞥见她搁在桌上的手,纤细柔白,一应粗笨的戒指首饰皆不戴,只在腕子上圈着只细细的血玛瑙手镯,与指甲上染得晶莹透粉的凤仙花相得益彰。
刚触上去,那只纤细白嫩的手便鱼似的滑走,那脸鼓起来,狠狠嗔了他一眼,“我最烦这样子!好像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呆在一处,没有别的话可说,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满脑子只有这些男盗女娼!”
话音甫落,庞云藩脸上白起来,有些恼火。后又想她这一遭与那年到底是不一样的。那年不过为引着他上当,是为图利。这回她肯千里传书,图的不过一点情真,因此不做出那些媚态,也不刻意投怀送抱,倒拿出了真性情待他。
这么一想,他自己倒难堪起来,脸白又转为脸红,刹那变化多端,低下头去,“是我不对,你别生气。”说着,急急抬起脸,“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一时忘形,并不是不敬重你。”
梦迢装得半信半疑,横着望他一会,抬着下颏软下声去,“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外头那些女人,或是图你的钱,或是图个名分,恨不得立刻就要变作你的人,好烙印按章,生怕你跑了似的。论名分,我是布政史夫人,不比个知州夫人体面?论银钱,把我家犄角旮旯扫一扫,也够人过一辈子的,我还图你什么?无非是看你有些才学心又痴,我才和你来往。你若不敬我,在我心里,你就连这点好处也没有了。”
庞云藩连连称是,心上也很是认可,只想情到浓时自然水到渠成,急不得。于是引着梦迢到院子里逛,行步间问起往事,眼中微微凝着恨愁,“你信上说,上回因你招待了我一席,被孟玉打了,可打坏哪里没有?”
这是梦迢一贯的路数,早年间诱引秀才相公,就说是背着她娘如何如何,说得是为这男人才冒着巨大的危险。男人嘛总吃这套,有个女人为他担风受险仿佛是件荣耀大事,即便你一个子没花,他也觉得你是拿性命来爱他。
因此梦迢信上刻意将那一巴掌说得含蓄隐约,庞云藩只当她受罪不轻。
她走到花架前,将一枝黄香木花藤扯低,立时黄花飞尽,凄风苦雨,“不过是皮外伤,没几时就都好了,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怎么没留?!”庞云藩急起来,扳过她的肩,“只怕在我心里留了不少疤,难消了。”
梦迢将指尖花瓣笑盈盈朝他脸上掷去,“真是个傻子。”
四目澄澄地一瞧,庞云藩魂倒心颤,真将梦迢放在心里珍重起来。
梦迢一味哄着他,多时暗通书信,偶然庞云藩或是因公,或是得空,便骑马从泰安州跑来与她私会。其间梦迢将私盐的事情试探过两回,可这庞云藩一提起此事,就说是些龌龊勾当,不该说来污她清听。梦迢只怕引他疑心,也不敢深问,只等着叫他渐渐乱了心智,再编些苦话来诓他。
这来来往往间,又至暮岁隆冬,那日庞云藩到历城来,梦迢仍旧来这房子里与他相见。两个热辣辣地互诉一番衷肠,说到情极处,庞云藩歪下脸来亲她。见梦迢未说什么,便大起胆子来,拥着她要摸。
先是摸在手上,渐渐那手往梦迢袖内攀进去。梦迢穿的是件桃粉缎大袖对襟衫,臂间松肥,他的手便从腋下往胸口里钻。
刚钻进去,冷不丁被梦迢一把推开!梦迢本能地立起身来,可回回俄延,到如今,竟一时想不到个妥当的借口搪塞他,只得板住脸二话不说,带着彩衣离院而去。
庞云藩也是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哪里得罪了她,忙往外追出去。还没跑到门上,似乎听见门首有人争执。
原来到这里来,车轿一向是梦迢在外头雇的,力夫有些蛮不讲理,轿停在巷中,堵了人家马车的去路,人家驱车的小厮下来理论,他们倒与人争执说:“路又不是你家开的,我们怎么就停不得?你是哪个庙的神,叫我们让就让?”
那小厮气得笑了,朝巷口指去,“你们堵在这里,叫我们的马车如何过?不过是请你先抬出去,让一让我们,你倒有话说!”
“抬来抬去,你以为不费力?我们吃的力气饭,使点力气都得算钱。哼哼,你要么自己抬,要么给钱,要么等我们东家出来了,我们走了你们再走。”
说到此节,梦迢正气冲冲迎门走出来,因后有追兵,也没留心这里在争执。刚跨出门槛,后头庞云藩就跑出来拉她,“梦儿、梦儿!我哪里惹了你生气,倒是告诉一声,这样不声不响的,又叫人猜,我榆木脑袋猜不着嚜!”
梦迢一回身,已站到巷中,“呵,我哪里敢生你的气?我还有事,要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