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他。楚沛在地方上敛财,靠的就是他门下这些人,其中属这孟玉最肆无忌惮,自他到任济南,济南的税银亏空,已高达近五百万。”
老太爷咬着压根笑了下,绕着嘴的一圈胡须轻轻一跳,“怪道楚沛竭力举荐他补你的缺,升任山东布政司参政。”
这消息董墨在路上并不知道,这会一听,心里说不出的凄惨。有人失意就有人得意,原本还不觉得自己是失意的那个,这会眼摆的事实,不认也不行了。
老太爷后又问了济南留下的人可不可靠。董墨低下头去,沉吟须臾,为柳朝如与绍慵辩白了两句。
老太爷哪里认得这些蚍蜉之官,只没奈何地摆摆手,“只要不跟你似的是些碌蠹之才就是万幸了。”说着叫他出去。
这厢出来,又是凌风寒雪。北方就是这里不好,冬天风如刀,雪如锥,格外残酷。一径走到房里,便有些支持不住。
斜春忙招呼人备浴,董墨在热水桶里泡半个时辰,连吃了两碗药,倒在床上身上适才回暖了些。
但他的心还是冻着,不会跳了,在腔子里默哀似的悬吊着。阖上眼,那种陌生的凛冽便四面八方地袭过来。这里仿佛不是他睡了二十来年的地方,他感到自己并没有故乡,前所未有的空寂孤独。或许人一旦感受过爱,孤独就变得更难忍受起来。
屋子里也静悄悄的,窗外黑漆漆的天,雪簌簌地下着,与济南的雪大为不同,这里的雪有种发狠的力量,斜着往窗上砸,像呜咽的沙砾,漫卷着,逮着个人便恶狠狠扑过去,誓要将人拔下来一层皮。
济南的虽然春意富贵,风雪却也磋磨,莫如抓一把盐搓着皮肤,细细的锥心。
好在元夕一过,再没下过一场雪,各州县的官员趁时来述上年的职,赶在孟玉离调府台之前。泰安州知州庞云藩自然也来,因为孟玉在私盐上的干系,孟玉待他难免亲近些,还如上回他来,安顿留住家中。
梦迢晨起无事,往东园外头逛过,瞧见小厮在收拾屋子,便笑歪歪地走进去,“唷,我才搬了屋子,这会又是谁要搬?”
管家忙迎来禀,“是收拾给庞大人住的。”
“哪个庞大人?”
管家稍止须臾,笑道:“就是泰安州那位知州,连日他们州县上的官到历城来述职,驿馆住满了,客栈又不好,老爷便留他住在家里,也方便商议公事。”
梦迢凝了好一晌眉才想起来这庞云藩,倏而抱着胳膊一笑,“原来是他,有两年未见了吧。我记得有一年,他还给我送过件什么东西,我给忘了。”
“太太什么好东西没有,哪记得住这些?这里灰大,您快避一避吧。”
不想梦迢冷不防提起眉来,“我到哪去还要你吩咐?”
那管家浑身一凛,忙弯下背去。梦迢自顾着翻着眼皮走了,走出洞门,碰见彩衣寻了烟袋来找她,“我刚还在园子里寻您呢,不想您又走到这里来了。”
“闲着没处逛,乱逛着逛到这里来。”
二人又再沿着竹道出去,在园内近俯池塘,远观云岫。实在无趣,彩衣便想起来问,“前日梅姑娘回家去,太太怎么也不送一送?”
“我送她?”梦迢挑起唇角,眼色落沉下来,“我送她归西她肯不肯去?”
彩衣知道她是玩笑,虽然打骂小厮丫头,倒还不至于要人性命。她仍旧半点不怕她,笑盈盈地将她挽着,“太太只管说笑吧,再烦梅姑娘,到底也是您的妹子,您才舍不得。”
是啊,梦迢尽管想起来头先那两月的遭遇就恨,也更多的是恨自己,无力地痴恨着,像缠绵不散的一缕病气,使她的脸一日比一日白,心一日比一日跳得迟钝。
悲哀似一张软线织的网,她没力气挣脱,也撕扯不开,于是渐渐失衡。凭什么周遭这些人要比她痛快?她不能让他们如此自得,她从那口绝望的井口里摔下来,势必就要拉着这些人往更深更黑的地窟里坠进去!大家一道化骨化灰的好!
如是想,她半落晴阴的脸上淋漓地笑起来,“梅卿仿佛在外头做起买卖来了,她住这里时,原先伺候她那个婆子时常去找她。不知做的什么买卖。”
彩衣噘着嘴摇头,“不知道,梅姑娘不对人说,神神秘秘的,大约是什么很赚钱的买卖,怕人晓得了,分了她的好处去吧。不如寻那个婆子来问问?”
“不好,你梅姑娘最忌讳人打听她的钱,我问了,给她晓得,只怕是担心我要抢她的好生意做呢。”
“去向老太太打听打听?老太太兴许知道些呢?”
梦迢许久不去瞧她娘了,展眉遥瞻,这条小径可不是正通到她娘房里去?既然走到这里,就进去坐坐好了。
近来老太太似乎又刮赖上个清隽相公,也不知哪里拣来的,对外认为义子,常在府里进进出出。梦迢走到廊下正撞上那相公出来。
迎面一瞧,远不如从前那常少君的相貌气度,举止也分外轻浮,见着梦迢,也不知是谁,先送了个眼风给她,“小姐快慢慢走,仔细崴着了脚。”
梦迢乜他一眼,把手上拈的绢子扬到他脸上去,“你不要闪了腰才好。”
这厢进来屋里,把老太太诧异了一瞬,由榻上撑起使丫头上茶,“梦儿来了,难得,我以为你生着娘的气呢。梅卿前日走,你也不送,也还生着她的气?”
“娘说的这话才不好听,一家子骨肉,我生谁的气?”梦迢搭讪着坐下,将老太太凉幽幽地睇了会,“娘又到哪里去寻的那么位小相公?他好不好呢,比常秀才如何?”
老太太看她是彻底没气了,还想着打听这些闲事。便笑盈盈地搭过脑袋,将哪里遇见的这相公,又如何勾兑的一并当故事说给她听。
说到趣处,母女俩皆叫丫头装上烟袋,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对着砸,慢慢歪靠到枕上去。如今梦迢咂得很是娴熟了,一声咳嗽也没听见,两个人慢条条地吐着烟,屋子仿佛给火点了似的,又像座笼烟罩雾的地宫,睡着两具媚骨。
闲谈下来,一袋烟咂完,梦迢歪坐起来,收了烟杆问:“娘当娘同我爹也是这样的奇遇么?”
老太太笑意一霎冰封。梦迢看见,却像没看见似的,只管笑问:“我爹是做什么的呢?也是位读书人?难不成是娘敲了他的竹杠,他一气之下,丢下咱们母女跑了?要是如此,我看这事情还是娘的不是。想来娘年轻时候更兼气盛,一准没同他认错,才耽误得没家没业的。”
老太太跟着歪起来,把烟袋敲敲,“无端端的,又说这些做什么?大节才过,别招得我心里不痛快。”
“有什么的呀,过去这么些年了。”梦迢一面笑,一面自顾自地编着,“又或者,我这亲爹是哪路的泼皮无赖,反骗了娘的身子丢下不管了?”
她再问起这话,连带着这些调侃似的猜测,远没有从前那点珍重而谨慎的关切,更像是说别人家门内那点霪秽笑话,把笑时时提在嘴角上,自己是满不在乎的,句句满不在乎地戳到事情本家人身上去。
说完,梦迢又笑着丢开,拣别的话说起来,“如今玉哥升了布政司参政了,眼看就要到任,这样大的官,只有人家来巴结咱们的,再没咱们去奉承人家的。家里往后再不要人应酬,娘横竖闲着,不如替我管些家务。那些下人,愈发不成体统,娘拿出威严来,替我调理调理他们。我倒想调理,又觉得有些没精神,总是力不从心似的。”
这话倒是真的,按她的主意,像将那些没王法的下人都捉了错处打一顿才好!偏一只眼盯不过来。
看老太太在屋里闲坐,便想着她老人家时常教训的话,这天地下没什么靠得住的情分,人同人的干系最好还是落到实处上最好。
她要替她娘寻点事情做,才显得老太太往后不是在这里白吃白住,心头方才过得去。
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老太太却懒得做,推脱道:“我哪里过问得起你这些事情,你这府里进进出出开销不小,要我从头理起来,不知怎样费功夫。你做惯了的人,又年轻,我不比你。”
“娘这点子忙也不愿意帮?难道叫我交给银莲?自家的账,哪里能落到外人手上去?”
她一味在对面劝着,老太太在这头隔着弥漫的烟凝视她一会就知道了。她并不是来和解的,兴许是,气的确是消了,或许前事也丢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