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墨见她不推拒,唇角往上提了提,把大氅的襟口拉开盖在她肩上,声音逐渐明了,“等你好些了,我带你去访书望,给他拜个年,也顺势带你出去走走。”
“县尊大人?”梦迢斜斜地仰起脸。
那脸上还是惨白,吐出来的轻烟散在唇边,失去一身神采与颜色。董墨却认为这才是她的底色,脆弱而病态。他稍稍点头,怀着几分怜惜将她往胸膛里带了带,“嗯,县尊大人,我在济南唯一的朋友。”
梦迢鼻稍一动,嗤笑道:“难不成你在京中有朋友么?”
他不说话了,半低的眼炯炯地转过来,含着戏谑,“你是在嘲笑我?”
“哎呀!叫你听出来了。”梦迢乔作惊恐,眉目晕开一点甜丝丝的笑意。
这曲曲折折的小径似乎没有断处,夕阳斜落在背后,再走下去,一不留神就是永恒了。
这个年节就是永恒,分外漫长,连风也不似从前迅猛地吹过去,而是慢条条的在廊下萦纡,非得要从谁的肚子里搜刮点子愁绪攒起来,才肯往别处吹去。
白天,梦迢尚且能与董墨说笑着打发光阴,到夜里,残灯明灭,银河坠地,烦忧便上眉间心头,无计回避。
偏生自初一起,董墨也不得不忙起来。布政司的人登门拜年,董墨稍稍应酬,脸上摆得淡淡的,人也不好逗留,搁下年礼,吃盅茶就辞将而去。各处的年礼他也是打发底下小厮去送。纵然如此,也少不得抽出半日应对这些人。
他不在,梦迢就得给自己寻点事情做。这日叫来彩衣在床前吩咐,“你抽空寻个由头出去一趟,往家里头去瞧瞧老太太与梅卿如何过的,我与老爷都不在,娘又不管事,不知下人怎样造反呢。”
彩衣往门首瞻顾几眼,坐到床沿上理她的被子,撅着个樱桃嘴,“不知寻什么由头,他们家丫头与我要好了,到哪里都捎带着我。我要出门,她们不放心,必定是要跟着的。就是平哥哥也要派车跟着。”
思想一会,梦迢笑道:“你就说出来时托邻舍帮着照看屋子,年下得去给人拜个年,不好叫人跟着,邻舍瞧见要议论。”
彩衣依了这话去告诉管家要出门,斜春男人听后留了个心眼,走到董墨屋里来提议,“爷既疑心大姑娘是嫁了人的,想必二姑娘出门就是去哨探姐夫的。不如小的派人悄么跟着,这大姑娘嫁了谁,两口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小的就能打探个真伪了。”
董墨在案后坐着,手扣在腹前转了几回,微仰着头。仅仅是喉头的一个滚动,他仍旧把那些好奇与巧夺的念头都咽了回去。
梦迢或许藏着许多秘密,可他业已没那么好奇了,那些雾障的真相里,他只察觉她的确是病了,病在心里,一个病人免不得格外神经尖锐。
他叹道:“算了,她不说必然有不说的缘故。”
正好小厮来禀,说是盐课的绍大人来了,董墨顺理成章不再议论此事,吩咐将人请进轩内,整衣去见。
踅至轩中,那绍大人忙起身来迎,“昨日就该登门拜年的,又恐大人这里来往繁杂,惹人耳目,这才等到今日下晌才敢登门。”
董墨一敛方才烦闷,微微噙笑,请人落座,“盐场的事有眉目了?”
“卑职各场访查,查出有三处盐场在年前耗盐较多些,拢共一百三十石。”
董墨笑笑,端起茶碗来,“也不算多。”
“卑职查对往年的耗盐,只是略高出一些。由此可见,章大人与孟大人还只是刚兴起私盐的买卖,也不是与从前的大盐商合作。”
“如何见得?”
“若是与现有的几大盐商合作,犯不着他们私运,不过在盐引上松松手,税上自然就能钻利。可向来税上亏空,行情上,都是盐商占利一半,官员占利一半。此举上看,应该是他们像牟利更多,私下做头层,把盐私运出来,卖给底下的商人。”
听这一席话,董墨搁下茶碗,轻描淡写地讥诮,“看来孟章两位大人,还有做生意的头脑,既吃税上的亏空,又赚百姓钱,两头都不落空。”
“常同商人打交道,自然就多了些买卖人的习气。”绍大人露出些忧愁来,“只是眼下他们出盐数目不大,要敞开了办倒怕重拿轻放了。”
董墨仍旧不疾不徐,“做生意牟利处多了,胃口自然就养大了。不急,让他们先赚足了银子再说,你一面盯着盐场,一面将他们合作的商贾都查出来。”
绍大人答应着,笑托他修写家书时代为向老太爷拜年。董墨也应下,吩咐在厅上治席款待。
却说梦迢见董墨晚饭时节还不往这边来,正是疑惑,见斜春湘裙曳动,招呼丫头提着食盒进来,一壁将几样清粥小菜摆在床前小几上,一壁解说:“今日来了客人,我们爷在厅内陪着吃饭,不得过来了,我陪着姑娘吃些?”
梦迢撑起来笑,“章平最不喜欢应酬的,这些天来贺年的人都是稍坐一会就走,怎么今番要留人吃饭了?必定是什么更了不得的大官?”
“什么大官,不过是盐课的一位副提举。从前在京拜在我们大老爷门下,在这里撞见,自然是要来拜我们爷的。”
闻言,梦迢微微将心神提起。董墨性情冷淡,三四品的官员也懒得应酬,却对盐课内一个副提举如此招待,必定是与盐务上的事情相干。
她接了斜春递来的碗箸,假装不经意地问:“就是人来拜见,章平也是淡淡的不爱理会。不知这是位什么样的人,章平倒看好他。”
斜春端根杌凳坐在床前,陪着她吃,“噢,年纪不大,三十出头,姓绍,叫什么绍慵。从前在北京与我们爷不过来往过两回,大约是难得在他乡撞见熟人的缘故,爷才留的他。”
梦迢将话暗存心内,转而闲谈起些别的来。一顿饭吃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已是黄昏近晚,暮色淡淡,才见董墨送客甫归。
他的侧影将窗户上一排金色的斜光碾尽,坐在榻上,等收拾饭桌,才坐到床前来。床尾搁着他昨日看的一本书,他将书收捡起来,望了梦迢片刻,伸手去探了探她的额头。
梦迢欹在枕上,眨着恹恹的眼睛,“耽误你的事情吧?这个时候,正是要忙着走访亲友拜年。就算你不去访别人,别人也要来访你。”
听惯了这些话,董墨懒得再对答,澄明的眼波像日落下的湖线,粼粼地荡一荡,“额上不如昨日发烫了,怎么说话的声音还是沉恹恹的?”
或因病中,或因孟玉,梦迢总有些提不起精神来,微弱地笑一下,“我觉着爽利多了,大约是刚吃过饭的缘故,有些犯懒。”
董墨将嘴角轻提,“起来走走?总躺着愈发不精神。”
梦迢答应了,穿好衣裳出来。正是彩霞瑰丽,将天边也染得泛着海棠红,那红一直延伸到连绵的黛山后头去。天空海阔,她头一回感受到这个词如此寂寞,好像无边无涯。都知道人总是要死的,但活着,又是茫茫无际的事情,连明天也不知该往哪里走。
思绪正飘忽,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将她往另一边斜了斜。落眼肩头,是董墨的手。
他要带她出来走走,无非是想借着她病中,使她软弱的骨头不得不向他倚靠一点。梦迢想着,就笑了笑。
董墨低下眼瞟她,“笑什么?”
她舔舔干涩的嘴唇,仰起眼来,“我想你要我出来走走,并不是为我的病,是为占我的便宜。”
“是为你的病。”董墨坦荡荡地不松手,将他再往怀里搂紧几寸,“也是为占你的便宜。”
他坦荡得使梦迢睁圆了眼,滴溜溜地转着,露珠似的,在碧青的荷叶上滚动,“你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你都好意思问,我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正走到一处花架底下,黄橙橙的凌霄花坠在头顶,像丰收的硕果,爬满半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