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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三,踩着年的尾巴,枝子一家搬到乔家院子。说是一家,其实只有枝子和她的妈妈两个人;说是一家,是为了显得热闹隆重。
雪地上的炮竹屑还没被扫净,脏而乱,衬出房子的破。
房子是老式的红砖楼,挤挤挨挨地排列着,行兵布道的,一定是极差的军师;楼梯间暗而潮湿,就算是正午,阳光溜进去,也像挨了一顿揍,有气没力的,角落最适合滋生虫蚁。铁制的大门已经锈迹斑斑,门脚还堆着几块碎砖,野草从缝隙间冒出来,一如枝子。
枝子跟她妈妈姓。郑枝子。别人初听,都会以为是栀子花的栀子。一旦当她解释是树枝的枝,名字就会缺少美感,也显出几分潦草。也就不难由她的名字联想到她的身世。
第二天,关于枝子家的闲话就如风过荒野一样扫过乔家院子。本来嘛,方寸大的地方。
枝子还在为拥有一个自己的家而高兴。即便这个家是赁来的,有期限的,她也感到知足和舒坦。她终于有了独立的,属于自己的房间,而不是和母亲挤在一张转不开身的小床上。她并不是嫌弃妈妈的鼾声,而是随着年岁渐长,她隐约有了独立感,需要为自己存一点隐私。她知道妈妈为此付出了多大代价,因此更为珍惜。
她们的家在三楼。屋子不大,两间房,一间厨房,没有厕所,统共不到五十平方米。母女俩的行李不多,家具、电器也是紧缺的,屋子倒宽敞了起来。
枝子的妈妈是能干的女人,她将屋子里外收拾得焕然一新,前主人留下的缺了口的陶瓷花盆,也被她填上土,栽上几颗蒜,摆在窗台上,用不着几天,就会长成葱绿的一片。
枝子帮妈妈打下手,哼着街上听来的曲儿,开心极了。她的情绪感染了妈妈。她一向微抿的、有些哀愁的嘴唇,也弯了弯。
枝子嗅着屋里的消毒水气味,看着被归整好的她们母女俩为数不多的行李,心里只剩鼓胀的幸福感。
房子是旧的,可生活是新的。她换了一个“家”,人也仿佛脱胎换骨了。
那些话,是枝子妈妈出门扔垃圾时听见的。在楼前有处小型垃圾场,那里臭气熏天,人们在那里碰见,也会闲扯几句——也不怕招来苍蝇。
至于谈的什么,无非是些置身事外的同情与议论,大过年的,孤母寡女搬了家,又没个男人主外和照护,各种的不方便。不怎样难听,大人是经过生活千锤百炼的,从身到心,但孩子听了,难免会多想。
可她自知无力,一人之力无法堵住悠悠之口,只好教枝子不要跟院子里的人瞎混。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街坊邻居,母亲护雏的心是小心谨慎的,甚至过了度。
枝子茫然地点点头,这是没有发育完全的大脑对母亲的偏信,与智商无关。
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怎能没有玩伴?孩子对孩子,天生具有吸引力,他们总是比大人容易打成一片。
元宵节,妈妈炸了元宵。枝子喜欢吃芝麻馅的。她一气吃了四五个,烫得舌头都麻了。
门是敞开着的,家家户户都这样,似乎是为了方便串门,于是枝子妈妈也入乡随俗地没关门。枝子呼呼地吸着气,对上了几个小孩的目光。他们愣愣地看她半会儿,她是他们的世界里,凭空多出来的一个小人儿,她穿着艳红的棉衣,脸冻得红红的,扎着两条蜈蚣辫,围着一条手工织的毛线围巾,松松垮垮的,两边齐长。
枝子脸红了点,小声问他们吃不吃元宵,她妈妈炸的,可好吃了。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然后说吃,声调拐着弯,表明他们既想吃,又腼腆于承认。
闻言,枝子捧着碗,跑到门口,他们伸过来的手是脏脏黑黑的,指甲长得参差不齐,有的长,有的被啃短。不像枝子的整齐利落。
枝子妈妈会好好拾掇枝子,哪怕她出门玩了一遭,衣服沾上泥沾上灰,再出现在小伙伴面前,也是干净的。指甲、头发,都是枝子妈妈亲手帮她剪。到冬天,枝子妈妈会给她搽廉价的手霜、面霜,不让她的皮肤干燥到起皮开裂。枝子家穷,但从某种程度上说,枝子是妈妈展示她尊严的旗帜,她越迎风而展,妈妈越体面。尊严是枝子妈妈作为一个单亲妈妈,最后赖以生存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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