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幸的第一个家是美好的,有亮堂清爽的房间,温柔贤惠的妈妈和高大斯文的爸爸,还有一只很乖巧的小狗乐乐。
来到这个家的最初一年她还牢记着老院长的叮嘱,要做一个听话懂事的小孩,连当时的妈妈都为她从不赖床独立穿衣的习惯而惊讶,毕竟她当时还只是幼儿园大班,连小学的门都没有摸到。
程幸学说话尤其晚,早前几乎被怀疑有智力缺陷,这导致她成为同龄小朋友里最后一批被领养的,她自然也要更费力地经营形象,尽管她当时还没有“形象”的概念,但程幸知道自己应当门门考一百分,应当在乐乐咬坏她的课本后花一整夜用胶带粘好,而不是向养父母告状哭诉,应当在吃饭时荤素搭配,吃下糖醋鱼里的香菜,把番茄炒蛋的葱全数咽下。
但人总是会在漫长的相处以后原形毕露,或者说面具本就是戴不长久的,像药丸的糖衣,接触了水不多时就会化开,深棕色溶解在艳丽以后,苦味弥漫在舌尖,裹着水也咽不下,沙沙地糊在喉咙口。
程幸认为形象的坍塌是双方的,她和当时的父母各执一方。
她记得那是一个普通的傍晚,她和领居家的小男孩一起走回家,从书包夹层里取出红线圈住的钥匙,打开门看见经常加班的爸爸和喜欢打牌的妈妈一起坐在餐桌前,这在家中是很难得的场面。
她有些惊讶,但仍是礼数周到地唤过他们“爸爸”“妈妈”才低下身子换鞋。
程幸照旧背着书包走进房间,把语文默写全对的作业本连同数学老师给的小红花一同放在书桌上,乐乐已经去爷爷奶奶家做客半月有余,程幸再也不用担心它会把自己的作业本当成纸巾咬烂,牛皮纸封皮上她横平竖直的名字比任何时候都更安全。
抬手扎稳了马尾辫,程幸走出房间坐在属于自己的餐椅上,她没有辨别氛围的能力,但她知道此时此刻应该这样做。
“幸幸。”妈妈依然温柔地喊她的小名,这些天她总是忙碌,眼角竟也横生出鱼尾纹路。
“我来说吧。”爸爸一如既往坐在餐桌尊位,抬手拦下了妈妈的话。
“幸幸。”爸爸微微低下头,俯视她,他口中有烟味,但家中却没有。
程幸无法处理爸爸这样严肃的态度,她表情尽力认真,桌下的手却心不在焉地捏紧软绒的外套一角。
“李老师和我说,你们班上有男孩子为了你打架了?”爸爸的声音里有一种权威的卖弄。
程幸没想到上周一发生的事会在今天被揭开。
她上周一需要值日,匆忙到达教室后便请后桌张叁替自己交一下作业,李四在此时也跳出来说他也可以帮她交,双方颇有些争执不下,没过多久小男孩的顽劣个性就催化这段简易的口头纷争演变成了拳脚相加的战争,程幸值日结束回到教室才发现二人已在室内过道扭打成一团,直到班长请来李老师方才调停。
了解清楚事情经过后,李老师重在教育那两个顽皮的男孩,不过摸摸程幸的肩膀便准许她回教室了。
怎么看她都是无辜的那个,事情起因却的确在她。
尽管“为了她”和“因为她”大有区别,可程幸尚且不懂区分,她被这样隆重的短语撞得心跳加速,连道清原委的勇气都破碎。
她垂眸避开爸爸的审视,手指拧在衣摆里,指根也充血出脸颊的赧红,点头承认,“是的,爸爸。”
爸爸顿时罕见地松了口气——真正懂事后的程幸终于做清阅读理解——那是一种如释重负,重负就是她。
爸爸宽阔的右手搭在原本用于摆放碗筷的区域,指纹深重得如刻出生命的年轮,他屈起指关节敲击桌面,极轻的咚咚声像是公堂之上的杀威棒。
良久,爸爸深沉道,“幸幸,你这样让爸爸妈妈很为难,我们和张叁李四的家长赔礼道歉了很久,他们的父母还追着爸爸妈妈要精神损失费。”话毕,他又扼腕般叹息。
“对不起,爸爸,妈妈,我知道错了,我应该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程幸意识到事态严重,悔恨顿时淹没心脏本身,她的手迫切地扶着桌角,喊出一个称呼便朝对应的人看一眼,眼里蓄着泪水,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爸爸眼神飘忽,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回答流利得像是熟背的课文,一字一板,“不是的,幸幸,爸爸妈妈不是怪你,只是我们家里现在有些困难,可能我们以后不能再做你的爸爸妈妈了。”
“我们”里好像没有她。
程幸忽而感到白色短袜勒紧她的下半身,似乎在她的脚踝勒出了凹痕,小腿荡漾起热辣的不适感,衬衫领口的标签刺得她又痒又痛,周身如蚁噬般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