誉王沉默半晌,随即上前一步道:“不瞒父皇,其实几日前,儿臣在查江南盐运一案时,有下属来禀,说偶然发现了一车自西南运来的棉衣被拉至偏僻处偷偷焚毁,儿臣觉得有蹊跷,便命人从中抢出一件,那件正同赵姑娘手上这件一样,表面虽为棉衣,实则以芦絮及碎布充之。”
这话,誉王自是撒了谎,他调查此事何止几日,自打那日在安国公府花园受了旭儿言语启发,在萧鸿泽启程出发后,他便派了数人前往各地调查此事,虽一开始只是怀疑,但没想到在细查一月后,还真给他找到了蛛丝马迹。
永安帝闻言,怒道:“既是早已知晓,为何不及时同朕禀报!”
誉王镇定答:“此事事关重大,儿臣虽有所怀疑,但未明真相,不敢随意妄断,向父皇禀报。”
未知真相,不敢随意妄断,那也就是说,如今应当是知晓了些许真相。
“说吧,都查到了些什么?”永安帝直截了当道。
誉王也不绕弯子,“诚如父皇所言,一个小小的刺史的确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与能耐为贪污军饷,在军需物资上动手脚,儿臣细查之下,发现此事牵扯甚广……上至负责军饷军需的户部尚书,下至制作这批棉衣的地方官员,前前后后几十人,只怕皆有参与此事。”
说话间,誉王缓缓抬首去探永安帝的反应,见永安帝听到“户部尚书”时愣了一瞬,攥着湖笔的手背上青筋崩起,便又默默垂下了眼眸。
赵如绣亦是瞠目结舌,因这位户部尚书不是旁人,正是淑贵妃的次兄方屹铮。
誉王薄唇微抿,又道:“父皇,如今调查真相到底是次要,大战在即,西南最缺的便是棉衣与药材,还有治病疗伤的大夫,还望父皇能及时派人将这些东西运往靖城。”
永安帝沉默许久,闻言深深看了誉王一眼,“贪污军饷一事你继续查探便是,不论谁人参与其中,都不必有所顾忌,只管秉公办理,至于押运军需……朕会派十一亲自去,你不必担忧。”
“是,父皇。”誉王应声。
永安帝瞥了眼赵如绣,默了默,抬手道:“若无事了,且都先下去吧。”
赵如绣迟疑了一瞬,但看永安帝神色坚决,还是听话地福了福身随誉王一道退下了。
两人离开后,永安帝盯着眼前的奏章看了许久,才吩咐道:“李意,命人准备棉衣药材,找几个太医院太医,再派人去赵王府,命赵王连夜押送这些军需物资赶去靖城。”
“是,陛下。”
李意领命,方才走了几步,却听身后永安帝长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你说,朕以往这二十几年,是不是真的眼拙了。”
那厢,誉王府。
自誉王和赵如绣离开一个时辰后,坐立难安的碧芜便一直在院外徘徊,直到快过亥时,才见一个高挺的身影阔步入院来。
她急切地上前,唤了声“殿下”,可下一刻见誉王一人回来,未见赵如绣,不由得疑惑地问道:“殿下,绣儿呢?”
誉王答:“父皇派十一押运棉衣药材去西南,赵姑娘也和那刘守备一块儿跟去了,说是多一个大夫,总是能多帮一份忙,此刻怕是已经出发了。”
碧芜幽幽点了点头,唇间没有丝毫笑意,心下既有些欣慰又有些担忧,欣慰的是她家绣儿终于不再和从前那样,整日伤心自责,而是重新直面人生,变成了令她钦佩的勇敢的姑娘。可虽说如此,绣儿一个弱女子,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她如何能不担心。
可她明白,她不可能阻止得了她。
她抽了抽鼻子,本想忍住泪意,可到底没能忍住,任眼泪滚落眼眶,珍珠般大颗大颗地往下坠。
誉王见状,一把将她拢进怀里,碧芜攀着誉王宽厚的背脊,放声哭出来,心下只叹自己无用。
她什么都做不了,除了等还是等,可她不知这一回,绣儿与她哥哥能不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她哥哥萧鸿泽又能否改变前世战死的结局。
她怎也不会想到,原来导致他哥哥真正战死的并非敌军,而是同为大昭人的骨肉同胞。所谓欲壑难填,为一己私欲,他们竟敢拿这些浴血厮杀的战士们的性命冒险。
许是看西南常年温暖如春,并不大需要厚厚的棉衣保暖,那些人便想到从棉衣下手,从中谋利,可谁知今冬的西南天气一反常态,冰天雪地,格外严寒,将士们纷纷穿上了棉衣,却不想这些棉衣根本无法帮他们抵御寒冷。
在温暖之地生活久了,大部分将士都不抗冻,便接二连三出现头疼鼻塞,甚至还有高热昏迷之人。
碧芜不知道上一世的萧鸿泽知不知晓此事,可若是他知道,却无法像如今这般将信送出去,只能领着剩下的二万将士与敌军拼杀,然后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士卒一个个倒下却无能为力,直至自己筋疲力竭之时,他该有多么的不甘与绝望,碧芜不敢去想象。
而那些贪污军饷却仍逍遥法外之人,甚至还可能为萧鸿泽之死感到庆幸。
谁说好人长命,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公!
誉王抬手在碧芜脑袋上轻轻抚了抚,安慰道:“会好的,都会好的。”
碧芜朱唇紧抿,没有说话。
若是如此,就好了。
誉王抱着她睡了一夜,碧芜却是一夜未眠,直到外头的天吐了白,她才忍不住困意沉沉睡了过去。
她自然不知道,正当她熟睡之时,京城已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早朝过后,户部尚书方屹铮及户部几位官员被以贪污军饷之罪抓捕下狱,听候发落。
消息一出,百姓们哗然,才知原来靖城先前战败并非因我军防守不利,也并非因敌人来势汹汹,却是那不防寒的棉衣致众将士纷纷染疾病倒,难以出战,亦无了抵抗之力。
那些已无辜战死之人的家眷知晓后在府衙门前痛哭喊冤,以求严判处死所有涉案之人,以慰亡灵。
此事传到宫中后,淑贵妃当即前往御书房求见永安帝,言方屹铮不过一时鬼迷心窍,求永安帝看在他往昔在朝中建树颇丰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
永安帝未召见淑贵妃,反是皇后亲自命人将淑贵妃带回芙蓉殿去,道没有允许,不得踏出殿外一步。
原十一皇子即如今的赵王喻景彦在六日后将军需物资和几位御医送至靖城,解了靖城燃眉之急。
然不曾想就在此后第三日,西泽军忽而夜袭西南边境。
萧鸿泽率兵奋力抵抗,虽勉强守住了城门,可西泽大军七万人,城内可用之人至多不过四万,两方正面碰撞无异于以卵击石,只怕西泽军很快便会攻破靖城。
西南边防岌岌可危,正当此时,西泽派出使臣送城和谈,可名为和谈,实际不过是趁火打劫。
他们以止战为条件,要求大昭割让两座城池,再将一位皇家公主送往西泽和亲。
朝中一时争议纷纷,主战派道大昭建国几十年来,从未有过割地求和一事,且一旦将两座城拱手奉上,便等于向西泽示弱,从此被西泽踩于脚下,大昭颜面荡然无存,且西泽狼子野心,又怎会只满足于两座城池,只怕到时得寸进尺,贪要更多。
主和派却不赞同,言为了万千将士和百姓的性命,割两座城,再牺牲一位公主又有何妨,且此计亦不过是权宜之计,待养精蓄锐后再将城池夺回来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