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沃雪转过身,刚好对上华瑶的目光。
华瑶的神态与平时差不多。她的眼睛格外明亮,格外清澈,像是月夜的银河,静静地流淌着旺盛的、无限的生机。
汤沃雪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了。她打开食盒,从中取出一碗药膳和一碗药汁,端到华瑶的面前,华瑶二话不说,飞快地把这两碗药一饮而尽。
汤沃雪又查看了华瑶的伤势,亲手为她敷了一层金疮药。
那药膏是冰冰凉凉的,蕴含着一股刺鼻的苦味,严丝合缝地贴在华瑶的伤处,让华瑶又痒又疼,又麻又涨,很想挠一挠结痂的地方。她双手捧着一只刚被自己喝空了的药碗,怔怔地看着自己倒映在碗底的影子,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忙问:“对了,齐风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汤沃雪正准备为华瑶施针。她把银针排开,指尖在针头上捻了一捻,似是口舌难言一般,迟迟没有吐露一个字。她的叹息声若有似无。
华瑶手劲一松,瓷碗顺着床沿滚了下去,砸到硬木砌成的地板上,“啪”的一声,摔得支离破碎。药渣和碎片混杂着散落一地,华瑶恍若未闻未见,低声细语道:“他死了吗?”
“没有,”汤沃雪含糊其辞道,“他……他没死,也没醒。他中了剧毒,吐了很多毒血,真是九死一生。我最擅长解毒,应该能把他救回来,按理说,他今天或者明天就该睁眼了。”
华瑶的疑虑仍未打消。她趴在床上,任凭汤沃雪用针灸来为她治伤。针尖刺过的穴位火辣辣地发痛,她咬着被角,忍着痛意,心中的各种杂念化作变幻万千的浮云,降下一场时缓时急的细雨。她知道凡人终有一死,但她又偏信自己的造化,迄今为止,她所走的每一步路,都像是一场豪赌,她还没彻底地输过,上天赐给她侥幸的机缘,却要把她最倚重的侍卫收走吗?
华瑶听着窗外密集的雨声,心中更是十分烦闷。她无法排解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干脆倒头又睡了一觉。
当她再度清醒过来,已是深更半夜,她惊讶地发觉,后背的疼痛感大大地削弱了,她不禁暗暗地佩服汤沃雪的医术,真想亲笔为汤沃雪题字“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夜半三更,屋外的雨声如潮水奔涌,偌大一座城池已被风雨笼罩,丝丝缕缕的凉意从门窗的缝隙中渗进来,华瑶不禁又往谢云潇的怀里靠拢。
她这几天睡得太多了,现下一点困意也没有。谢云潇大概是太累了,他还睡得挺沉。他身上总是那么暖和,好比灼热的火炉,燃着炎炎的烈火,华瑶默默地取了一会儿暖,就悄悄地下床了。她从衣柜里找到厚重的棉衣,把棉衣穿了起来,又拿出一把油纸伞,倏地撑开。她举着伞柄,正要跨过门槛,谢云潇的衣角飘到了伞面的另一侧,她似有所感,转过头来:“你醒了?”
谢云潇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华瑶没有回答谢云潇的问题。
她吹了一声口哨,值夜的侍卫匆匆跑到了她的面前,微微弯腰,以示恭敬,只等她下达命令,便会不遗余力地完成。
华瑶道:“齐风的房间在哪里?他为我们出生入死,我听说他还没醒,想去看看他的现状。”
他们站在一条红漆栏杆的走廊上,半边的廊道被雨水浇得湿亮。华瑶朝外一望,这才注意到,她住在一栋砖瓦砌成的楼阁里,侍卫又告诉她,齐风就在廊道转角的一间房内,他的伤势确实很严重,汤沃雪和她的徒弟轮流交替地照顾他五天五夜,他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华瑶心道,既然如此,她可能真的要失去他了。他陪伴了她整整十一年。他们二人的交情是打小建立的,她身边也没有比他武功更好的侍卫了。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向了齐风所在的房间,那房里还亮着一盏幽暗的油灯,昏沉的灯光透过窗纱照了出来,她莫名有些忐忑,缓缓地推开房门,便与汤沃雪打了个照面。
汤沃雪见到华瑶,略感惊讶:“您怎么来了?”
“我想来见齐风最后一面,”华瑶叹了一口气,“哎,时也命也,造化不由人,无论齐风……”
华瑶想好了一句腹稿“无论齐风的情况如何,阿雪也尽力了,你别太自责”,怎料这句话还没说出来,汤沃雪就急忙说:“齐风刚刚醒了,又吐了一口毒血,我才给他灌完药,他应该会没事的,您的伤势也不轻,您要是累了,就赶紧去休息吧。您是最最要紧的人,也是官兵的主心骨,您千万千万不能再倒下了……”
汤沃雪的语速略快,华瑶怔了一怔,不是因为汤沃雪的那一番话,而是因为华瑶隐约听到了一声低沉的、模糊的“殿下”——那声音从纱帐掩映的床榻上传过来,华瑶立刻跑到了床边,闯入了齐风的视野里。
齐风才刚醒不久,神智也不甚清晰,他的眼睛上蒙了一条轻薄的纱布,只能隐约辨认出华瑶的影子,却不能把她的形貌看得分明。
灯火如他的心脏一般不安地跳动着,摇曳的光影之中,华瑶朝他靠近了些。她轻柔地说着:“太好了,你醒过来了,我真高兴。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仿佛经历了六道轮回,由死转生,重入世间的这一刹那,便有一束亮光照进他的胸膛。他的嘴唇是干裂的,喉咙是嘶哑的,浑身没有一处关节是不疼的,但他并不觉得痛苦,甚至还有一点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滋味,在他的心头蔓延开来。他嗓音艰涩地说:“我也以为……我会战死。”
华瑶笑了笑,温和地安慰他:“我略懂相术,我看出来了,你一定会长命百岁。这一次彭台县之战,你所立下的战功,可谓‘勇中之勇,奇中之奇’,足以载入史册,哪怕再过百年,后世的文人读到你的生平事迹,也要夸你一句忠勇双全。”
齐风听着她轻快的语调,唇边也有了细微的笑意。他不通文墨,不善言辞,更不在乎后世之人的评断,但他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她对他的欣赏之意,他忽然明白了为何古往今来的将领都希望自己能青史留名。他斟酌着说:“只要能为您的大业贡献一点力气,我就算不枉此生了,死也甘愿……”
“行了行了,”汤沃雪简直身心俱疲,“我费力劳神,才刚把你救活,你别再说什么死不死的,你好好养伤吧。你知道我几天没睡了吗?”
齐风道:“对不住,汤大夫。"
汤沃雪也不是真要和齐风计较。她太疲惫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她的房间就在隔壁,她唤来自己的徒弟照看齐风,便回屋去休息了,临走前,她还告诉华瑶:“殿下,我听说彭台县来了不少秦州人,他们听闻您的美名,专门投奔您,不管他们有什么想法,您别忘了自己还有伤,至少要再调养半个月,这几天最好别见客。”
华瑶点了一下头:“好,你别担心,我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