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喃喃自语:“他们都吃了药。”
杜兰泽却说:“但凡攻城大战, 必有敢死之士,也许只是两三千名前锋吃了药,意在挫败我军士气。殿下, 切莫惊疑。”
华瑶拉开长弓,连发几箭, 射死数人。
她一边观望敌情,一边说:“云梯、冲车、火炮快要来了, 城楼最是危险。兰泽,你立刻离开此地,躲去城中避一避。”
杜兰泽纹丝未动,仍在为华瑶献计献策:“敌军的前锋身披犀甲,中锋身披棉甲,宜用火攻。”
大风灌满了杜兰泽的衣袖,她的一双手瘦得筋骨外凸,身形始终立得笔直, 神色间没有一丝胆怯。她这般临危不乱的气度, 引来了将领左良沛的目光。
左良沛问:“你要如何火攻?”
杜兰泽详述道:“雍城临湖而建,城内遍布松树、芦苇,百姓家中存放着干枯的芦苇垛。可用芦苇缚柴浸油, 芦花搀杂火药, 以游火铁箱投射,烧杀敌军及其云梯、冲车。”
她一边讲话,一边用手势下令。
华瑶的侍卫们得令, 运出了他们事先准备的油桶、火药桶。芦苇与松木已然分拣整齐。等到敌军的步兵濒临城下,千百团火球飞袭过去, 炸开火花炽焰,点燃了那群步兵的棉甲。
羯人的棉甲仿照了大梁的技艺。他们把棉花浸水之后, 压作薄片,叠成棉片,缀成棉布,两层棉布之间夹着一张铁甲,再镶嵌铜钉,严加固定。这般棉甲既能御寒,又扛得住炮击与流箭,唯独碰不了油火。
即便步兵的轻功了得,只要沾了一点油光火星,干燥的棉甲就会爆燃,肤体爆热,他们满眼皆是浓烟黑雾,哪里还顾得上攻城掠地呢?
杜兰泽的计谋堪称歹毒。那一批步兵中有上百人被烧死,上千人被烧伤。
然而羯人的大军仍在迫近。他们的精兵冒着强弩、流弹、猛火冲杀过来,高高地架起十几座炮台,炮口对准东墙的中城门,炮弹轰隆轰隆地爆鸣,炸得城门石块崩裂,内外震动。
雍城的城墙高达五丈,厚达四丈,用料皆为凉州特产的青石,本质稳固坚实,官兵能在城楼上纵马疾驰。尽管如此,雍城也熬不过敌军的猛烈炮火。
敌军用十几座大炮轰击一处城门,不出一个月,城墙定然碎裂。
那震天动地的巨响,腾天冲地的烟雾,密密匝匝地弥散在战场上,吓得华瑶心惊肉跳,她听见杜兰泽说:“羯人的大军恐怕不止二十余万。”
华瑶握紧弓箭:“二十余万精锐之兵,已让雍城危在旦夕,难道他们还有援军吗?”
左良沛终于向她们袒露:“月门关、雁台关的敌军足有四十万。”
此话一出,附近几人全变了脸色,燕雨插嘴道:“怎么可能啊,左大哥,赤羯国哪来那么多人?”
左良沛道:“甘域国也发兵了。”
众所周知,羯人来自赤羯国。而甘域国位于赤羯国的北部。左良沛的那句话,使得燕雨连连后退:“赤羯、羌如、甘域一齐发兵,讨伐我大梁?”
甘域与大梁并非盟友,也并非仇敌。
每逢上元节,甘域都会派出几千名使臣,从甘域远来大梁的京城,美其名曰“拜见圣上”,实为堂而皇之地讨赏。
大梁的皇帝御赐他们金银绢丝和猪马牛羊,再挽留他们暂住京城两个月,期间大排筵宴,殷情款待,甘域也自居为“北蛮藩国”,对大梁俯首称臣。双方多年来相安无事,甘域又怎会突然与羯人盟约发兵?
华瑶来不及细思,只听左良沛大喝一声,率领数百名精兵跃下城墙,替换了谢云潇和他的亲兵队,谢云潇那一批人带着伤员撤回了城楼。
谢云潇毫发无损,但他有十几名属下受了伤。他一言不发地望向远方,瞧见羯人在雍城的四周筑起长围,他们的骑兵也呈现出赶尽杀绝的包抄之势。
敌军的主帅是羯国的皇子,副帅是赫赫有名的羯国第一高手余索——此人年过四十,骁勇善战,武艺高强,征战沙场二十多年,曾经活捉了凉州的边沙大将。
余索是个天赋异禀的奇才。谢云潇尚未出生时,余索的武功已经臻于化境。
谢云潇的父亲曾经说过,当今世上,兴许只有四个人的武功比谢云潇更高,因为他们的年纪比谢云潇大,练武也练得更久。不巧,余索正是那四分之一。
余索领着一队高手,策马飞奔而来。
他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枣红骏马,距离城墙还有百尺之际,他从马上翻身而起,挎着长刀,几个纵跳,绕过火攻、弩攻、炮攻与箭攻,不费吹灰之力便抵达城下。
他对上了左良沛。
华瑶不假思索道:“这才刚开始打仗,主将不能死。我去帮左将军。”
谢云潇拦住华瑶:“别去。”
华瑶道:“为何?那个羯人很厉害吗?”
谢云潇道:“我父亲和他交过手。他的武功远在你之上。”
华瑶握剑的骨节泛白:“我和你们一起包围他,也不行吗?”
“殿下,”谢云潇极轻声地说,“请容我僭越,我不想看您陷此绝境。”
话音未落,谢云潇又跃下了城墙,径直杀向余索。
谢云潇身法奇快,疾如雷电,守城兵将连他的衣角都瞧不清,只见两道劲力刚猛的刃光大振,凌空激撞,溅出耀眼的火花。
华瑶依稀辨认出谢云潇和余索的影子——他们二人均已竭尽全力。谢云潇渐落下风,而余索稳占上风不说,还高喊属下助战,他用羯语吼道:“来!割下谢云潇的人头!”
谢云潇的卫兵拼死挡住另一位羯人高手的进攻。那羯人高手挥刀猛斩,生生砍下了卫兵的头颅——华瑶认识那名卫兵,他曾经为大家买过胭脂鳜鱼。他的性情极是腼腆,买鱼时从不讨价还价,只会把一条条鳜鱼抓进竹篓里,再把沉甸甸的钱袋塞给衣不蔽体的渔民。
而今,他的脑袋滚在地上,死不瞑目,双眼依然瞪着敌军。
天色早已大亮,万丈霞光初升,敌军的弓兵、弩兵、骑兵近在数尺之间,云梯、冲车都搭上了雍城的东墙。
华瑶当即命令燕雨保护杜兰泽,又让齐风率兵守住城楼。而她自己竟然带着一批侍卫跳落城墙,急冲向下,誓要把余索的亲卫队杀个一干二净!
她的恐惧与担忧化作一腔愤恨怒火,滔滔烈烈地燃烧,空前凶暴,几乎杀疯了。
鲜血四处喷薄,华瑶双目通红,也不管是哪个兵种的羯人,遇上就砍。她杀了许久,到了晌午时分,剑下亡魂已有数百人。
杜兰泽的预料极准,羯人的前锋吃了草药,震慑了雍城的官兵,顺利地架设了炮台。但中锋与后卫都没吃药,他们难忍剧痛,也不甘殉身。
华瑶一边杀敌,一边紧盯着余索。
余索的刀法之快,乃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华瑶根本见不到他如何使刀,只知道他在谢云潇的后背砍了两次,鲜血顺着谢云潇的衣袍往下淌,而余索这个狗贼依旧安然无恙。
狗贼的武功太强!
谢云潇撑不了多久。
华瑶屏住呼吸,留意到狗贼偶尔会瞥向东侧,她扫眼一望,在羯人的重重步兵之中,发现了一个健壮有力的少年。他的武功出众,长相与狗贼相似,八成是狗贼的小儿子!
华瑶喊来她的侍卫:“紫苏、青黛!戒备!”
紫苏与青黛齐齐飞掠而至,在她们二人的掩护之下,华瑶扑向那个羯人少年,她没料到他冲锋在前,却是那么不堪一击,他对上她双眼的那一刻,就被她的剑锋割断了喉咙。
他倒地不起。
颈血喷涌的惨烈,战死沙场的悲壮,持刀向前、仰天长啸的决绝,都伴随着纷繁蹋破尘土的铁军马蹄,在他眼前一一尘埃落尽。他与父亲遥相对望,已听不见父亲的哀嚎与痛呼。
他气绝身亡。
余索亲眼目睹幼子惨死,一时失神。他本以为,凭着他独步天下的武功、神勇无敌的卫兵,几十万大军的防护,幼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殒命。他还想着,等他凯旋,他和孩子回到羯国,可让孩子在大王面前讨个赏,封个万户侯,娶个美丽的妻子,然而,然而……他双眼赤红,暴喝一声,全身脉络乍起,额头青筋毕现,正当悲痛之际,谢云潇一剑砍向他的脖颈,他立即避开,肩膀却被切出血淋淋的伤口。
他不怒反笑,弃下谢云潇,转身直攻华瑶。
城楼之上,踩着云梯飞跳而至的羯兵越来越多,杜兰泽指派炮兵挪动大炮,交错轰击云梯。她在百忙中抽空往下一瞥,瞧见余索即将冲杀华瑶,她大喊道:“戚归禾呢?戚归禾在哪里!”
燕雨指了指对面,道:“戚将军在北墙守军!”
“你快去找他!”杜兰泽下令道,“你告诉他,羯国的第一高手在东墙之下,马上要杀了公主和他的弟弟。”
燕雨片刻不敢耽误,闪身飞向了北墙。
*
东墙之下,战势焦灼。
余索疾步向华瑶奔来,他决定一刀一刀地斩下华瑶的四肢与首级,将他幼子所受之苦百倍、千倍地回报到她的身上。
华瑶当空一跃,还想逃跑,余索的刀锋振振有声,呼啸间削落她一缕长发。他反手一刀又要斩她左臂,却被她纵跳避开,她的身姿轻盈飘逸,轻功是当世仅有的高超。
余索吹了声口哨,他所有的亲兵都在近旁现身,众人将华瑶团团围住,百道剑光同时劈砍她的脑袋,她找准一个极窄的缺口,以剑开路,猛冲过去,再使尽全力地飞跃,终于又见白云蓝天。
但她的双腿、手臂、左胸、脖颈、耳朵都被刀剑割出了血痕。
她正奇怪,羯人怎么还没追上来,往下一看,只见谢云潇、他的卫兵们、以及华瑶的侍卫们早已挡住了那些羯人的去路。
谢云潇翻身回斩,使出了戚家秘传的一套星落剑,那剑气纵横,快得闪现残影,穿透了几名羯人高手的胸膛,半空中星陨如雨,血溅如花。
这也挡不住余索。因着幼子之死,他已抛却了军队指挥一职,全心全力要虐杀华瑶。他与谢云潇缠斗几百个会合,又砍伤了谢云潇数次,谢云潇血流不止,反而越战越勇,竟然比吃过药的羯兵更能忍耐伤口崩裂的巨痛。
谢云潇的攻势不曾减缓。
余索终于静下心来,细察谢云潇的武功路数。破风声起,他疾影消散,横刀作势,对准谢云潇左砍右劈,却有另一把大刀死死地挡住他的杀招,救下了谢云潇。
他侧目,见到了戚归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