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她,将自己逼到这等地步。
他本可以做一个站在云端俯瞰众生的棋手,所有一切俱都不必放在心上,纵然无滋无味,起码还有些滔天权势与泼天富贵。
如果杀不了她,搂紧怀中的人。
“你爱我吗?”
那些谋夺到底是为了占有抢夺,还是为了爱。
第81章 终两别(一)
高年在苦竹墓前磕了几个头, 随后站起身。官白纻两手握在身前,就那么静静看着他。
二人祭拜完全,走出山寨来。陈保国陈为民率一众山匪出来送行, 顾南尘伤未养好,坐着特质的椅子, 也被推了出来。独独不见四当家黑虎的身影。
陈保国向前一步,从袖里掏出一沓厚厚的账本,递到官白纻手中, “这是细作从黑山拿来的,你要的黑山与李经延来往的证据。这些账册俺看不懂,南尘说有用,足以换得她一条性命。”
“还请你们遵守诺言, 黑虎与黑山匪盗勾结,擅自劫掠朝廷命官, 是要有意使俺们龙山与官府结怨。官姑娘若回去,有劳你解释分明。”
“另外, 若姑娘之前所言属实, 可以分与龙山所有兄弟每人几亩良田的田契,保俺们一条性命, 龙山愿意归顺。至于黑虎, 已经被请了规矩,俺们绝不会轻饶。”
官白纻点头颔首, 高年朝众人作揖,二人相携而去。
陈为民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长叹一声。
一路上, 两人默默牵着手。高年已从苦竹留下的伤痛中微微缓神, 然而官白纻却开始颤抖起来。她瞧见了山下的火光,瞧见了赶来的人马。知道是他来了,头一回,没有生出多少欣喜,反倒是彻骨的寒意。
她停下脚步,高年也跟着停下来。他握紧手里的账册,苦笑:“官姑娘,如若在下辞去职务,离了殿下周身,想去山野林泉寻几分自在,你可愿随行。”
官白纻呼吸一窒,忽然甩开高年的手,抬眼看过去,“你想说什么?”
“殿下为何一直不愿意向你透露西南筹谋,你可知缘由。官烨本是殿下安插在殷觉一党内的探子。也是西南即将临行前,殿下才稍稍向在下吐露些许谋算。”
“他猜准睿宗要拿修宫室作筏子,又恰逢西南杨琦作乱,便有意让官烨争取到陈宝儿周侧,同入西南。吴家是西南大商,先要借陈宝儿之手吞下吴家。然后离间陈宝儿与其手下聚拢人马的王连川,设法杀掉王连川。”
“陈宝儿一时可能觉不出什么差错,可稍一思索,他便会知道自己干了蠢事。西南民风彪悍,他之前对吴家出手,西南其余商户定会人心惶惶,设法除之而后快。王连川凶名在外,本事震慑,却被他杀掉,其手下也四散而逃,不成气候。如此一来,他自然会生出离开的念头,索性银子也捞到,不若见好就收,打道回府。”
“殿下私下早已与李总督有所勾连,要李总督出兵将陈宝儿一行人当作匪盗杀死于城外,抢掠其全部财宝。殿下自己只要睿宗要的银子,外加答应给薛县令的二十万两银钱,剩余的全部归为李总督。”
官白纻隐在夜色中的脸,逐渐收了笑意。她停在原地,慢慢抽回手。高年眼红了,却不敢纠缠,任由她如此作为。
“你不该来救我的。”
开始是以为她或许知情,可后来见她似是真的痛恨,并不知晓实情。心中反复纠结数遍,到底该不该告诉他。可无数次辗转反侧,终是停在了高韦泪流满面的那张脸。
父亲连母亲临死前最后一面都未见,为的是什么,身为高家人,他如何不知。他仰头长叹一声,终是苦笑。
更为可恨,这些事,殷俶从不想过避讳他,反倒是有意事无巨细地全部透露给他。他愈爱恋她,心底的刺便扎得愈深。一颗心血肉模糊,却也没有任何颜面、再恬不知耻地强留在她身边。
官白纻看了看那本帐册,轻声道:“这本册子里记了李总督与黑山的金银勾当。你将此物交给殿下,护下虎山。”有了册子,有了此软肋,或许可以胁迫李经延全力剿灭黑山匪乱。
她脑子一片混乱,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高年静默于原处,看着她的背影逐渐隐匿在山林之中。
火光愈来愈近,泪眼模糊间,天地间都是混沌的颜色。她疯了般往山下跑去,不知道要追逐什么,还是要从什么痛苦中逃离。
“哒哒”的马蹄,不紧不慢地靠近。她木然地抬起脸,殷俶披着黑色斗篷,骑在通体漆黑的马匹,逐渐走近。昏暗的烛光,只照亮他半只眼、在沉沉的夜色中、凉得惊人。
看着她的神情,他好似瞬间便明了发生了何事。
不待她张口,他从马上跳下来,将缰绳递到她手里,又慢慢解开身上的斗篷,搭在她的肩头,“临阳城郊,爷差人送你过去。刀剑无眼,当心伤了自己。”
官白纻哆嗦着嘴唇,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他颇为爱怜地摸了摸她的侧脸,甚至有兴致替她抹去睫毛上挂着的泪珠,近乎喟叹:“快去吧。”
算算时间,或许还能赶上,为官烨收个全尸。
*
“王兄”,官烨策马来到王秋身侧。
王秋不想理会,官烨却从马背上跃下。长到夸张的马车队列,盛满这些年陈宝儿积攒的金银珠宝。四周都是带着兵甲的护卫,那些是朝李经延借来的兵马。
官烨从怀中掏出一卷文书,递到王秋手边,“在下私下调查了王兄的身世,也知晓您心中所念。当年临阳顾秀才家独女,在嫁娶当日,被黑山匪盗劫了喜轿、掠入山寨。官府只是记录在案,却并不受理。顾秀才悲愤之下,与儿子上黑山寻女,二人俱被杀死寨中。其母崔氏得知消息,也吊颈而亡。”
“那顾家女子,本应是王兄的妻子。”
“这是在下查到的些许行迹,她似乎仍活在世上。若你有心,不妨跟着去寻,总有再见一日。”
王秋怔怔看着他,官烨只是笑,指了指身下的马,“此马赠与王兄。你本身陈公公眼里的透明人,便趁此机会,直接逃了罢。何苦再随他回京。”
王秋眼里转了泪,却不再多言。他朝官烨作揖,握紧文书,翻身上马。官烨不再见他听了话,不再多留,只是转身又寻到陈宝儿,跟在其身侧。
恍然间,他好似闻到了风中暗含的硝烟气息,又有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自那日杀了王连川,这种血腥气便挥之不去,也或许在冥冥中,预示了他的命运。
李经延的兵马骤然出刀时,他是知道的,也不过静静看着。耳侧响起振聋发聩的嘶喊声,鼻尖的血腥味愈发浓郁,被冷剑刺透背心,滚落进泥里。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肺部似乎被戳了个大洞,鲜血汩汩。他懒洋洋地躺在泥里,费劲地喘息。要好好喘一大口才可以,毕竟肺上破了个窟窿,如平常那般装腔作势的平缓呼吸,可是排不上用场。
他茫茫然地想着,官白纻答应了要来殓尸,可切莫忘了。他倒是没有什么挟恩图报的意思,而且瞧着那位冷脸殿下的样子,似乎是打算瞒着阿姐,直到她死。
未来皇帝的后宫,那几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可真是紧俏。只盼着这一条命,能为她铺得一条青云路。
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下去,半梦半醒间,有人在他耳畔撕心裂肺地苦喊。那个声音,同幼时她蹲在他床边,给他唱曲儿的声音一模一样。他使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一片袖子,只来得及最后露出个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