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死前,叫我体体面面地再看一眼阿姐。”
他以为官白纻会为官烨求情。更可笑的是,他已经在她开口前,答应下来。他隐隐觉得,一旦官烨身死,或许他和她之间,就会步入某种宿命的悲剧终局中,寻不到任何出路。
她去了,回来后缠绵病榻数月。接着,就是对他愈发偏执地纠缠。她将一切都固执地牵系在他身上,他坦然地接受,隐隐欢喜。可即便这样,他的心底仍是生出几分难言的惶恐之心。
惶恐。
陆蓁蓁入东宫的头一个月,他没得空去见。只是依照国公的意思,给了个夫人的头衔,且顺带赐了个封号。从桌上翻开的册子里随意圈下了一个“淑”。
如此一来,她便在身份上隐隐压了官白纻一头。
那日殷俶刚回宫,陆蓁蓁便解下所有的头饰、素衣将他拦在半路请罪。
原来是她今日惩处官白纻,且鞭打了她身旁一直跟着侍候的侍女。
“殿下,妾身的确是寻衅滋事,此事里官夫人无辜,她身旁的侍女更是无辜受累。只是,今日妾身有非如此不可的缘由。”
“敬顺之道,妇之大礼也。妾身入宫前,便听闻这位官夫人飞扬跋扈、行事狠毒。甚至生过因嫉妒斩杀后院旁的妾侍这般骇人听闻的举动。妾身此举,是为劝诫殿下,就算您再偏宠官氏,也不该失了分寸,违了礼数。”
“若纵着她如此行事,日后,后宫尚且如此,殿下又该以何等面目面对前朝、面对天下。礼法朝纲,又该如何留存。”
殷俶静静听了她的话,又瞧了瞧陆蓁蓁的装扮。有那么刹那,他似乎又看见了陆皇后。
他知道陆蓁蓁这些话都是哄傻子听的东西,她是陆家教养大的,这套东西该如何使,纵然是个女人,她却仍旧熟习。
今日这般做,不过是试一试官白纻在后院里的分量,若他恼了,看在陆家的份上,绝不会责罚她;若是他不恼,她便知晓官白纻终究只是个更得宠的妾侍,不足为惧。
至少,这样一个身份卑贱的平民女子,绝无能力左右他的想法,更无可能左右朝局。
所谓礼教,这一套不过是用来装裱的东西,也似是这世上,为数不多能压住他的东西。虽然只有这么一样,却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没有兴致去仔细瞧她的脸,只要看看她的发饰、衣服,他能分辨这是谁家的娘娘,如此便尽够了。
“孤知道了,考虑的也不无道理。夜里风凉,早些回宫罢。”
他控制不住地迈向官白纻小院的方向,纵然知道陆蓁蓁的两眼就在后面偷偷瞧着,纵然知道,此举少了制衡之智。他还是想见她。
或许也是此时,他隐隐发觉,这个素来站在他脚下的人,从崖底爬了上来,拽住了他的脚腕。
她随时能叫他掉下去,可他却不舍得斩断她的双臂。
她,许是不能再留。
*
“殿下,官夫人仍旧昏着。昨儿清醒了几个时辰,今儿又晕了过去。”
“差人置于软轿内,连夜抬去高府。”
一顶小轿,抬着昏迷的女人,从宫里慢悠悠地离开。
他站在高墙之上,就这么看着。他以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将她剥离,或许这样,他们还能得个善终的结局。
睿宗驾崩,登基大典上,他独自走在长又长的阶梯上,眼睛下意识地扫向后宫内眷站立的位置。打头的是端庄典雅的陆蓁蓁。
她装扮的极为妥帖,又因坎坷的经历,更多了几分难得的风韵。就像那经了风霜后开得更艳的牡丹花,盈盈一枝、国色天香。在她身后,是许多他甚至有些面生的女人们。
她们姹紫嫣红地站在那儿,在他眼中,却荒谬的可笑。
再往前一步,二品大员一列,高年赫然在列。
他忽而很想上去交谈几句,开头必是寻常的寒暄。然后不着痕迹地打听几句她的境况:有没有醒?现下将她安排在了哪里?今儿有没有用早膳……,这些细碎到荒唐的问题,然确确实实,是他在这登基大典上,最想知道的事。
第80章 前尘怨(三)
——“官姑娘今日与高大人口角两句, 二人不欢而散。高大人又去了京都新起的一家花楼,却并不是为了鱼水之乐。只是盘坐榻上,讲了一夜的志怪杂谈。”
——“今儿花楼里来了个怀孕的姑娘, 躺在高府门前,哭诉着要入高府。后被官姑娘觉出端倪, 当场拆穿。原来这姑娘原本有个相好,男子答应会为姑娘赎身,后不知所踪, 这姑娘知道自己怀有身孕,不愿意落胎,加之知道高大人与家中妻子不睦、且生性温和,这才动了歪念。高大人似乎颇受触动, 夜半在官姑娘院门外伫立半炷香之久。”
——“官姑娘今儿同侍女出府去放纸鸢,拴纸鸢的丝线断裂, 官姑娘败兴而归。高大人知晓后,连夜糊了个新的, 赠予官姑娘。官姑娘没有收下, 只是丢出门外。高大人神情沮丧,却并不着恼。”
……
他点燃一室烛光, 赤脚站在石板上, 抽出长剑,欣赏着那烛光中愈发冷冽慑人的剑光。刀剑起落间, 一根蜡烛应声而断,飞溅的蜡油落在地上,凝成一个又一个霜白的小点。
“讲。”
——“西南剿匪归突途遇山洪, 高大人舍身救下官姑娘, 官姑娘感念不已, 贴身照料两月有余,从不假人手。”
……
——“陛下,官……官姑娘今日……与高大人同房……实在是瞧不见房里的动静。”
那里是瞧不见,分明是不敢再说。
殷俶收回剑,拄着它孤坐于殿中。他背对着夜夜汇报的暗卫,脊背陡然拱下去,似是被抽干所有力气。他摆摆手,示意对方下去。
夜凉如水,寒凉的风吹拂着两侧悬挂的水晶帘栊,他赤脚贴在冰凉的石板上,寒气自脚底入骨,双膝便针刺般疼起来。
他思量着,自己这番作态,在旁人面前,该是如何可笑。
他又想着,这一年两年避过去,同她再见上一面,怕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