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对方垂下头,将脸上的表情隐藏了起来。可梁晗虚浮在对方身侧的手,却分明感到有水源源不断地滴在他手上。这会儿艳阳高照,又没有下雨,这水珠子是什么,自是不言而喻了。
梁晗更感到头大。虽然他怜惜柔弱女子,可却真真是没见识过这种未语泪先流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只得说:“姑娘莫哭,我看你摔了一跤,好似还摔得很重,不若我先送你回家,给你请个大夫瞧瞧?”
那女子似是想说些什么,却被泪意哽住了,一下子就猛烈咳嗽起来。毕竟男女有别,梁晗也不好去给人家拍背顺气,只好傻傻蹲在一边,等着对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哽咽道:“多……咳咳,多谢公子了……”
梁晗将手伸出去,本意是想做一根尽职尽责的“拐杖”,给那姑娘借个力好爬起来。可她却似半点儿不见外似的,直接将自己的手递到了他手里。
梁晗瞪大眼睛,却是骑虎难下,只得手上一使劲儿,将她拉了起来。可许是脚上有伤的缘故,那姑娘站起身来,却是踉跄了一下,直直扑进了梁晗怀里!梁晗下意识往后一躲,却忘了俩人的手还拉在一起,竟将人家姑娘也往后一扯,两人便还是搂抱在了一起。梁晗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似乎还夹杂着些许书香气。
他触电似的推开对方。可那姑娘家被他这么一推,又一个趔趄就要往地上倒。梁晗只得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又将胳膊挡在两人之间,“姑娘,若实在站不稳,便拿在下当个拐杖吧。”
他把话说得这么生硬,那姑娘也不好意思再做什么旁的。只将手虚虚搭在他胳膊上,随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向他的马。
对于梁晗来说,上马不过是踩上脚蹬再一使力的事儿。可对于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弱女子而言,却似乎不是这样的。
那姑娘家被梁晗搀着,努力了好几次都上不去马。搞得两人俱是一头汗,才总算爬了上去。
接着,梁晗便牵着马儿的缰绳问:“姑娘,你家住在哪个方向?我送你回去吧。”
那姑娘的声音弱弱地响起:“公子,你不上来吗?”
梁晗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咳咳,这于理不合。”
说罢,梁晗便静静牵着马朝着那姑娘指的方向走去,全然没注意到马上的人儿深藏在眼底的算计之色。
越走,梁晗却越觉得不对。
这方向,分明是他大嫂嫂那庄子的方向啊!难道这姑娘是他大嫂嫂的亲戚不成?毕竟,她的衣着,也不大像是庄子上的庄户人家来着。不过,毕竟素不相识,梁晗也没有多嘴去问。
将人送到门口,有一个小丫鬟似是正在等着她,“姑娘,你可算回来了!我差点要去城里头找你去了!”说罢,像是才注意到梁晗,先是诧异道:“六公子?”随后脸上迅速爬上了喜色,“您可算是想起我们姑娘了!您都不知道,我们姑娘这些年过得有多苦!”
“啊?”梁晗更懵了。这小丫头的意思,怎么倒像他是个负心汉似的?“不是,你家姑娘……同我,有关系吗?”
“啊……这……公子你怎么能……”那小丫鬟话还未说完,却被马上的女子厉声打断:“小环,别说了!”
梁晗有些摸不着头脑,想要扶她下马,却被她推开,“小环,扶我一把……”
那名唤小环的小丫头便上前来扶她。可她脚上本就有伤,一个身量还没她高的小丫鬟又怎么扶得住她?
是以,下马的时候,她险些再次跌倒。梁晗不忍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再伤上加伤,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可等人站稳之后,却泪眼婆娑地对他说:“公子既对曼娘无异,便别给曼娘希望,好吗?这太残忍了……”说罢,便在小环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向门内走去。
送走了这位曼娘,梁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便在庄子里稍微打听了一下。这才终于知道,这位曼娘究竟是何许人也。
原来,几年前,他救了一个险些被一群恶棍轻薄的女子,又将人送去了医馆。本是想将人送到医馆便走的,可没想到这女子受了惊,对他这个救命恩人十分依赖的样子,哭哭啼啼地不叫他走。还跟他哭诉一通,哥哥卷走了她的钱财,又偷了贵夫人的银子赖在她身上,闹上了公堂,好不容易洗清了冤屈,却又险些被坏人轻薄,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真该一根绳子吊死……之类的话。
梁晗被她哭得头疼,便应下了要给她一条出路。想来想去,他自己尚未成亲,手上还没有庄子铺子什么的。可这女子哭诉间似是透露出,她的出生原是不大好的。若是找母亲或者嫡兄帮忙,肯定被一顿臭骂,事儿也不一定能办成。他便寻了一贯对他宠爱有加的庶长兄。长兄也确实帮他把这事儿办妥了,将人安置在了长嫂的庄子上。
然后……然后,他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听闻,庄子上的人一开始对这位朱曼娘还算是礼遇有加,因为他们都以为这位是他梁六郎看中的人。没想到,他却是几年都没来看过她。庄子上见风使舵的人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好脸色了。这些年,她既不像正儿八经的妾室通房似的,有月例和男人的补贴,又不像庄子上的庄户有田地可以耕种。若不是还有刺绣的手艺,被饿死在这庄子上只怕他梁六也是不知晓的。
听到这里,梁晗不禁有些愧疚。虽然他本意是要救她,可却实实在在耽误了人家姑娘好几年的青春。
这样想着,梁晗便找到了曼娘。
“这些年,实在是对不住……我当年,本意是想暂时给你个落脚的地方,之后的事情却是没想过的。后来事忙,更是全然忘记了你的事儿,白白耽误了你这么多年的青春……现在,我也着实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了……不然这样,你若不想嫁人,我便给你一笔银子,足够你置办个院子,开家小铺子;若是想嫁人,我便叫我嫂嫂帮你留意个人家,你……”
话还未说完,却被曼娘打断,“公子这是要赶我走吗?”说这话的时候,她那泪珠儿便和不要钱似的从她脸颊滑落,“我……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这儿,也好过受这种屈辱!”说罢,她便真真要往墙上撞!
梁晗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场就吓懵了,赶忙从背后死死搂住要寻死的曼娘的腰,语无伦次地安抚道:“不是,我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我就是,就是想给你寻个好出路啊……”
曼娘却是哭喊道:“公子,这庄子上的人,人人都知道我是你定下的人,谁敢同我结亲?就算找庄子外面的人,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一开始人家不知道,可后头知道了,我卖唱过几日,又……又没名没分地在您的庄子上待了这许多年,哪个男人愿意有个这样的妻子啊!”
梁晗想想,她说得也有理,可那不是还有一条路么?“那,那我便叫嫂嫂帮你置个小院子,开家铺子,可好?”
曼娘却仍是摇头哭泣,“公子您锦衣玉食,不知底层人的苦。我孤身一人,身边既无丈夫,也无父兄,毫无依仗。便是开了铺子,那些小地痞流氓也不会放过我这只肥羊的啊!您就是在这种人手里救了我的,您忘了吗?”
梁晗挠了挠头,也没了办法,“那……你说该怎么办?”
曼娘抽抽噎噎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回自个儿的声音,“既然公子对曼娘无意,曼娘也不愿纠缠。只是,能不能叫我继续留在这庄子上?您……我知道我身份卑微,您是嫌弃我,怕我这等低贱人脏污了您……可我实在是没法子了啊!能不能求您,每半个月一个月的,来这庄子上瞧我一两回?也不用您做什么,只要您在庄子上其他人面前走一圈,叫他们知道,我也不是没有靠山的,不叫人再欺负我,让我能安安生生在这里靠着我的绣活糊口便好……”
梁晗自觉对她有愧,她又只提出了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他自是答应了下来:“好好好,我答应你。终归……是我对不住你的。”
好不容易安抚好曼娘的情绪,她擦干眼泪,给他端茶递水,还给他上了些她自己琢磨出来的点心。
那点心形似荷花,味道也带着些荷花的清雅,梁晗倒是从未见过的,便赞了她句“心思精巧”。曼娘得了这句夸,当即面露喜色:“公子若是喜欢,我便常常做了给您送去!”
梁晗瞪大眼睛,自觉给自己埋了颗雷。
曼娘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微微垂下眼眸,低声说:“公子不必担心,我常常去城中卖帕子什么的,顺路捎给您。您只消同门房打声招呼,替我将点心拿进去便可,便说我是点心铺来送点心的。”
她都这样说了,梁晗也不好再拒。谢过她之后,梁晗便同兄长一起去跑了会儿马,才回了梁府。
夜里,梁家庶长子和媳妇儿说起了这事儿,“那朱曼娘,倒真真是个人物呢!这不,把我这傻弟弟哄得团团转!”
他媳妇儿笑着给他宽衣,“那春珂是个不顶事儿的,在家里住了这许多年,竟然只是和六弟谈谈诗画,还常常要被六弟嫌弃她天资有限,想来是指望不上的。倒是这朱曼娘,是个有手段的,许是能把六弟给哄过去也没准儿呢!只是……咱们这样,会不会被大娘子瞧出来啊?”
“瞧出来又怎样?她生的几个,没一个顶事儿的,永昌伯爵府现如今,全是靠我和父亲撑着,她又能拿我怎么办?不过,也好在她生的几个好弟弟都不聪明,就一个梁晗,早些年还有几分机灵,可被我那嫡母惯的,再加上我稍微使使力,眼见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了。”
却原来,无论是长兄,还是曼娘,梁晗都从未看清过。
母亲同他说起顾家的事儿时,梁晗笑顾廷烨性子刚硬不知变通,白白叫继母坏了和父亲的关系。可放在自己身上,他却照样看不清人心。
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