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敦厚传来纸笔, 命他二人同时描写那甘泉村周边的景物、温霄寒所居草舍的外观,以及他的生辰、家庭情况、日常习惯。
柳竹秋奋笔疾书,半个时辰内写完三千字,率先交卷。
樊希仁见她如此自信,不免惊讶, 也赶着写完交上去。
牛敦厚对照两份供词,说法雷同, 柳竹秋的还更细致些。
当年她是经过再三考量才决定冒充温霄寒的。
温霄寒临终前曾向她和柳尧章介绍过一些生平。
他幼年失母, 五岁随父离乡漂泊, 七岁时父亲意外辞世, 他被姑苏碧云寺的和尚收养。十三岁离寺闯荡, 多年来居无定所, 又因生性孤介,未曾与人深交。十五岁时在杭州城外的山村结庐隐居,潜心读书。十六岁回成都访亲,寄宿在姑姑家中,连续通过县试、府试、乡试,之后在进京赴考途中染病身故。
她借用其身份后即派蒋少芬以回老家烧香还愿为由前往温霄寒曾长期居留的处所调查他的经历。
当年抚养他的碧云寺和尚已圆寂。
他在成都的姑姑姑父经营一家小饭馆,夫妻都是老实人,且膝下无儿女。柳竹秋便以温霄寒的名义每年寄一笔赡养费,使他们相信侄子还健在。
甘泉村做为温霄寒曾久居的地方更获得重点关注。环境地貌、风土人情、温霄寒居留期间当地发生的大事要闻她都尽量搜罗,虽未去过那里,掌握的情况比当地人还多。
牛敦厚见她通过这层考验,转问她是否认识樊希仁。
柳竹秋笑道:“同村而居,只打过几次照面,子曰:‘损者三友’2,这樊相公正应着“辟妄’一类,晚生因此不敢与之结交。”
蒋少芬曾调查过甘泉村里的读书人,带回的情报里正有关于这樊希仁的,说他是个不务正业的败家子,读了十几年书只勉强考中童生。成天好高骛远,又喜给富贵人家做拥趸,混吃混喝,是个没德行的小人。
孟子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膫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庚哉。3”
柳竹秋初见此人,就看出他目光飘忽不正,果是佞邪之辈,以温霄寒的性格绝不会与之为伍。
樊希仁在老家得罪恶霸,近日跑来京城碰运气,听说温霄寒混成了名士,便留神访问,从而察觉有人冒用他的身份。昨日去锦衣卫衙门首告,被人教唆来顺天府衙告状。
他原本稳操胜券,不意被柳竹秋反呛,急道:“大人,他想必事先调查过温霄寒的生平事迹才伪装得如此之像。晚生的村邻也有认识温霄寒的,大人可去杭州找几个来指证!”
千里之外提拿证人是桩麻烦事,真要如此,也得挑更稳妥的对象。
牛敦厚思筹一阵,问柳竹秋:“温霄寒,听说你在成都还有些亲戚,都是谁啊?”
柳竹秋扮温霄寒时对外宣称老家尚有一姑母,此刻不能改口,仍旧如此交代,还应要求道明了姑妈温氏在成都的住址。
牛敦厚即刻发牌下去:“明日就着人去成都提解温氏入京,让她来指认真假。待到温霄寒身份明确再继续审理柳丹的案子。”
他宣布退堂,将嫌犯送回监牢关押。
柳竹秋的对头们也非等闲,两天内真假温霄寒的传闻已流布全京,许多认识他的人也在琢磨:过去都没听说过温霄寒来京前的底细,被冒名顶替确实说得通。
这日庆德帝正领着两个儿子在御花园里观赏锦鲤,顺便听锦衣卫奏报近期城内的大事件。锦衣卫先重点陈述了温霄寒和贾栋的官司。
去年乡试漏题案才过去不久,补考又生事端。
庆德帝低声数落:“这帮人真不消停。”
一句牢骚表明态度,周围人都明白最令皇帝着恼的是他本人的威信和朝廷名誉再度受损,舞弊事件本身还排在其次。
朱昀曦预感柳竹秋这次要遭殃,先保持沉默。
颍川王朱昀曤笑道:“这温霄寒连续两次揭露科举舞弊,还都是为着他人抱不平,真乃公义可嘉。”
他语气真挚,却起着拱火效果。
庆德帝哼笑:“不过是书生意气罢了。”
又有宫人来报:“贾令策在太和门外求见。”
庆德帝知道这人是来为儿子求情的,淡然传旨:“叫陈良机带几个翰林去考考贾栋,若他写得出好文章,那温霄寒多半是在诬告。若写不出来就让牛敦厚接着往下审。至于贾令策,让他回衙门办公去吧。”
皇帝不愿丑闻扩大,想在遵循是非原则的基础上尽量维持平稳,无形中给朱昀曦上了一课。
他的担忧还未完,锦衣卫接着启奏:“牛敦厚审理此案时,有一名自称温霄寒乡党的樊生去告状,说现在京里这个温霄寒是假冒的。如今满城人都在议论,不少人相信樊生的说辞。”
庆德帝询问人们怀疑的根据。
锦衣卫回道:“温霄寒所有的活动记录都始于五年前到京以后,之前的事迹无人知晓。他自称有妻室,却从未有人见过他老婆,他本人也没有来京以前的旧相识,这些情形都不符合常理。牛敦厚已派人去成都传唤温霄寒的姑母,等人到了即可辨认真伪”
庆德帝眉心渐渐起皱,喃喃道:“此人真的如此大胆?敢行这瞒天过海之事。”
朱昀曦心慌不已,猛听父皇发问:“曦儿,听说你时常接见温霄寒,可曾发现可疑处?”
朱昀曦下巴腮帮激起一层栗子,强自镇定道:“禀父皇,儿臣没太留意这些。”
庆德帝温和教育:“为君者重在识人,与人接触要注意听其言观其行,善于鉴别,方不会受小人欺骗。”
这口气分明已将温霄寒定性为小人,朱昀曦不敢为其辩护,只唯命是从而已。
朱昀曤接嘴:“父皇,据儿臣所知,王兄只是因那温霄寒善于辞令,才在无聊时招他玩笑解闷,不过当成俳优之流娱幸罢了。”
他替兄长解围,彰显孝悌,庆德帝甚喜,宽慰朱昀曦:“此亦无妨,那就等案情明了后再说吧。”
朱昀曦忧心如惔地回到东宫,陈维远赶紧单独进言:“殿下,陛下已生气了,这件事您万不可插手啊。”
温霄寒已在庆德帝心中留下挑事精的坏印象,再揭穿其身份,定会从严论处。若不与之撇清干系,必然惹上包庇嫌疑,甚至很有可能被指控成背后的主使人,招来滔天祸事。
历史上多少废太子都是受亲信连累,朱昀曦自小听熟了这些前车之鉴,深明利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