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朱熹等宋儒的注解,这句话的意思是:“温习学过的知识,把这当做非常快乐的事。有远方的朋友来做客,要视作喜事。人被冒犯了也不能心存怨恨,这样方可称为君子。”
柳竹秋对此深表困惑:“孟先生,学到喜欢的知识我们是很乐意经常温习,可若是不喜欢的书本也要天天看,那样怎么高兴得起来呢?平时好朋友来拜访,人们应该欢迎,可倘若家里发生了灾祸,或是在办丧事,主人家心情低落,这时见朋友登门,又哪里来的好心情接待?若被人欺负了,表面上可不同他计较,但心里总会生气、难过、厌烦、怨恨,假如连这点情绪都不能有才算得上君子,那想做君子岂不是先得有副木石心肠?学生觉得圣人的教诲并不是这个意思,还请先生指点。”
孟亭元笑容和蔼,打断训斥她的大哥,温言道:“这些留待下课后我单独教你。”
当天他当真给柳竹秋开小灶,带她去花园里,向她解释那句的话正确含义。
“圣人说的‘学问’并非指书本上的知识,而是说人生的真理。这些真理也不是单靠读书得来的,更多的需要从生活中去体会领悟。所谓‘学而时习之’,是让人随时反思自身经历,从中总结经验教训,改正不足深化长项,每天都能取得进步,让自己的道德修养更趋完善,那么自然就会‘不亦说乎’了。
第二句‘有朋自远方来’,这个朋友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友人。我们讲‘古来圣贤皆寂寞’,圣人的德性思想都很崇高,曲高则和寡,大部分人达不到那种境界,都不能理解他们的理论,肯接纳执行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比如孔夫子本人在世时就很不得志,但他没有因此气馁,而是坚信总有一天懂得他的知己会与他的理想信念相遇,到那时即便双方相隔遥远的距离和时空,也能灵契相通,这便是所谓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最后‘人不知而不愠’,这个‘人不知’不是被人冒犯欺负,是指不被世人所理解。‘不愠’也不是说生气厌恨难过,是指不怨天尤人。前面说追求真理是很辛苦的,必须不断反思,而且不易被凡夫俗子理解接受,在这个过程中人难免会灰心气馁,怨天尤人。只有克服了这些心态,才够得上君子,才有可能做成学问,求得人生之道。”
这些都是过去那些庸师不曾讲过的,柳竹秋心思豁然敞亮,兴奋道:“先生讲得再透彻不过了,把学生想不明白的事全讲通了,可方才在课堂上您为什么不这样跟哥哥们解释呢?”
孟亭元笑中流露叹惋:“科举考试的阅卷标准都是比着朱熹的注释来的,我不那样教你的兄长们,他们将来如何求仕途呢?倒是你这小妮子不用进仕,我还可以教你一些真知识,就看你愿不愿意学了。”
柳竹秋求知欲最是旺盛,遇见真才实学的高人正如秧苗逢雨露,受孟亭元悉心栽培,聪明才智都得到最彻底的激发。
毫不夸张地说在她迄今为止的人生里这位蒙师的影响力举足轻重,直接养成了她的见地、思维,乃至塑造了她的人生观,被她引为宗范。
万万没想到,后来砸碎她信仰的人也是他。
五年前,一直蛰居乡野的孟亭元突然出山,直接进京投靠了唐振奇。
这样有名望的清流主动来示好,唐振奇顾虑重重,很长一段时间都怀疑有诈,不肯提拔他。
孟亭元竟不避冷眼,趁唐振奇在家养病时来到他在宫外的府邸,跪在他的卧室门外大声朗读颂扬之辞,由此感动唐振奇,开始平步青云。
消息传出举众哗然,人们起初以为孟亭元受局势所迫才忍辱负重向恶势力低头。如今他不顾读书人起码的体面,奴颜婢膝去为权阉歌功颂德,不仅丢丑于大众,还狠狠抽了那些追随爱戴他的正人们耳光,使之跟着蒙羞。
柳竹秋被打得最重最痛,一度怀疑老师被冒名顶替,不顾礼数登门质询。
“先生一向教导我们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现在为何不顾道义,趋炎附势?”
“唐珰虽非全才,但确有经济之能,连陛下都要靠他治理国家,汝等何必以二卵弃干城之将,以寸朽弃连抱之木1。”
“此贼贪残虐暴,害死多少忠良,先生怎可依附于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想想宋强,再想想令尊,也不该来苛责我呀。”
柳竹秋因父亲背信弃义,之前一直愧见孟亭元,听了他这句话犹如五雷轰顶,将过去的恩恩义义尽化焦灰。
他领她走进学问的大门,又亲身为她做了反面示范,通向光明的漫长黑路得由她孤身摸索了。
泪水浸得愤怒烧灼的眼眶阵阵刺痛,她忍着痛决然宣布:“听闻近来许多正直辈都与足下断绝了师生关系,自今起也算我一个。”
她与孟亭元分道扬镳,五年过去二人的境遇都发生巨大变迁。
孟亭元傍上唐振奇后钻营有方,官运随之亨通,前年已升任礼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进驻内阁,最为唐振奇所倚重。
做为交换,为虎作伥的事他也没少干,那个德高望重的大儒早沦为人人喊打的“奸相”,不少有气节的文人都纷纷出言讽刺。
柳竹秋也曾在明德书院的诗会上以温霄寒的名义公开作了一首《茶瓶儿》2加以挖苦。
“你听他谗言夺冠。口儿蜜、邪心如炭,不怕人嘲谩。暗中为绊,把恶行施遍。头顶乌纱光璨璨,真似那,猕猴而冠,无法当人看。喟然长叹,悲见朝堂乱。”
据说孟亭元看到这首词后气得几天没吃饭,碍于温霄寒有张选志撑腰,不敢把他怎么样。讨厌他的人们也借着温霄寒的势放心大胆地拿这首词讥讽他,及至流传到了全国各地。
柳竹秋微微揭开窗帘观察,见孟亭元正站在街对面的马车前和柳尧章说话,道貌岸然的和气样一点没变。不知是不是感应到她过于凌厉的视线,他忽然朝这方看过来。
她急忙关上帘子,心咚咚直跳,胸口堵得更难受了。
柳尧章回来看出她很不痛快,安慰:“叶梦得3还做过蔡京4的门生呢,孟亭元失德坏的是他自己的名声,与我们何干?你都跟他恩断义绝了,犯不着再为此介怀。”
柳竹秋点点头,可接下来的路上都在生闷气。
凡是都讲平衡,爱恨也是,只怪当初她对孟亭元的感情太深,才会在幻灭后收到等量的怨恨。
萧其臻家位于宣武门内的松树胡同,三代官宦传家,宅邸虽不算富丽气派,内部也十分宽敞轩然。
柳尧章是来熟了的,门上都认识,不消通报直接领他们去萧其臻的书房。
这里举目只见满屋子的书,没有华丽陈设,书桌上的文墨用具都很普通,旧家具擦拭得锃亮洁净,水磨石地板光可鉴人。
柳竹秋瞧着很清爽,郁闷减轻不少。
柳尧章凑近低笑:“我每次进载驰兄这书房,就觉得跟你房里的风格很像,你俩都是好简厌奢的,将来一定合得来。”
他这媒人当得太敬业,柳竹秋只好以白眼犒劳。
萧其臻刚好赶到,双方见礼,他看柳竹秋的眼神没平时紧张,想是因为柳尧章也在场。
柳竹秋公事公办,简述了她在东厂档案库里发现马二狗上报的日志,又将张体乾的信和地图交给萧其臻。
萧其臻看后喜忧参半:“有了这些证据,我们就能立刻逮捕审问崔逢源了。可崔逢源定是受薛汝春指使,此人是唐振奇的心腹,一旦针对薛汝春,这奸宦必会出手干预。”
柳竹秋说:“我们也在担心这点,可此事不宜拖延,否则马二狗和崔广生这两头都有可能走漏风声。大人能不能先制定秘密的逮捕方案,将崔逢源抓起来审讯,之后再见招拆招?”
萧其臻面沉如水:“看来只能这么办了,那请二位先回去等消息,我争取三日内将一应事项安排妥当。”
计议完毕,兄妹俩告辞离去,萧其臻送他们出门,快到前院时柳尧章说内急,要借茅厕方便。
萧其臻让小厮跟随伺候,请柳竹秋到近处的厅房避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