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杉接过一看,大惊失色,想叱骂柳竹秋,又不敢做声。
褚公子狐疑,命他念诵,云杉忙说:“小的不敢念。”
“哼,左不过是些讥诮之言,无妨,快速速念来。”
“是。”
云杉吃力地捧起诗稿,犹如捧着一块磐石,手腕只哆嗦,吭吭哧哧念道:“锦云楼上秋光媚,彩雾氤氲凤驾翔。疑是谪仙离月殿,嫣然一笑黯群芳。”
老奴武士相顾愕然,褚公子咕嘟嘟红生脸上,恶狠狠气发心头,拍案斥责:“大胆狂徒,竟敢戏辱我!”
他的美貌真经得住千锤百炼,发火时也别样动人。柳竹秋旗开得胜,一面尽情赏玩一面淡定过招。
“公子方才命我以此刻心境为题,小女子见了公子,即为公子的绝世风华倾倒,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想法,是以献此拙作,聊表颂扬,何来戏辱之说?”
褚公子不信鬼话,指着诗稿质问:“你在诗中写什么‘凤驾’、又写什么‘嫣然一笑’,分明把我比作女人,还不叫戏辱?”
“公子误会了,元人岑安卿有诗云‘海上三山渺何许,群仙骑凤隔风雨。’3,那凤凰男仙也能骑,岂是女子所专享的?至于嫣然一笑,宋朝贺铸的《临江仙.暂假临淮东道主》中吟道:‘行拥一舟称浪士,五湖春水如天。越人相顾足嫣然。’这越人自然是指越地的男女,可见嫣然一词既能用来形容女子也能用来形容男子。公子微笑时犹如春风解意,畅笑时又似春色满园,您若当不得‘嫣然’二字,那还有谁当得?”
褚公子颊上的红晕直欺胭脂色,粗声骂:“那最后三个字又该如何解释?你把我与妓、女相提并论,真是该死!”
见主人恼了,云杉慌忙帮腔:“柳竹秋,你仗着伶牙俐齿辱没我家公子,还不跪地认罪,等着杀头吗?”
宋妙仙怕他们加害柳竹秋,抢上来挽住她的胳膊。
柳竹秋握了握她的手,缓步走向褚公子,放轻步伐,装出平日在家应付父亲考核的淑女姿态。被云杉伸手阻挡后就地盈盈拜倒,不惊不诧冲褚公子微笑,还故意让语气甜腻。
“小女子句句是真,公子为何不信?”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长得又不难看,还能利用对手“好男不跟女斗”的高傲心理,孰猫孰鼠,未可定论。
褚公子果然中了绊马绳,见她长发披肩巧笑倩兮,端的是位清丽女郎,与扮男子时反差巨大,心里又惊又怪,满腔怒火竟发不出来,嗔道:“亏你还是宦门闺秀,这样披头散发跟男人讲话好不知羞。云杉,先给她找根簪子,把头发束起来。”
不等云杉行动,宋妙仙已从自家发髻上拔下一根梅花银簪,上前替柳竹秋绾了个螺子髻。
褚公子命她起身,没好气道:“你接着说,再胡搅蛮缠,本公子定不饶你!”
接触这半时,柳竹秋已认定他所来另有目的,断不会轻下杀手,只管大着胆子任意发挥。
“小女子粗通诗词,生平最爱李太白的诗,觉得他所有诗歌中当属《清平调》三首最旖旎婉艳。第一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4,小女子反复咀嚼若干次,都难以想象诗中所描人物的情貌,今日得见公子,方知世间真有谪仙,因而更加佩服太白笔力之精妙传神。”
连受惯夸奖的褚公子也觉得她这马屁拍得高明,瞪她的眼神失去凌厉。
“你只解释最后三字,别以为东拉西扯就能糊弄过去。”
柳竹秋躬身禀告:“公子看过《十艳小传》,当知道小女子用十种花卉比喻十艳,其中没有牡丹、莲花、菊花。因为莲花是花中君子,菊花是花中隐士,牡丹更是花中至贵,都不可用以指代青楼女子。而以公子之荣华美质,正可比作人间富贵花。牡丹开在四月,其他花卉不敢与之争锋,都已提前凋谢。这就好比寻常人见了公子,亦如瓦砾不敢夺珠玉之光彩。小女子有感于此,故而采用牡丹‘黯群芳’的典故来抒情。纯然是赞美褒扬的意思。”
之前褚公子让她“为自己作传”,此刻她也用轻薄话来报复他。只要说者不怕羞,害羞的就是听者。
褚公子明知柳竹秋在以牙还牙,却因她巧言令色,没办法名正言顺还击,见仆从们有的难堪有的憋笑,心知纠缠下去丢脸的还是他,烦躁挥手:“罢了,且饶你这回。你有要命的把柄在本公子手里,往后必须听我号令,敢有违逆,我就让你柳家鸡犬不留!”
柳竹秋继续装柔顺:“是,小女子今后定为公子马首是瞻,只求公子高抬贵手,莫要为难我这弱女子。”
“弱女子……”
褚公子气到发笑,欲刻薄她,又想这女人脸皮太厚,只会令伤害反弹,姑且忍住,咬了咬牙,下令:“我得走了,五天后再召见你。你先替我写篇文章,题目是《君子谋道不谋食》,到时带来见我。 ”
他起身离座,等老奴替他理顺衫袖,走过柳竹秋身边时还想教训两句。
柳竹秋抬起眼帘相迎,也想再细瞧他两眼,试试能不能如春梨所说做上好梦。
她自小不服礼教拘束,装了四年风流书生,行事更是恣情纵意,看美人如同赏名花,愉悦随性,哪存在羞涩一说?目光投递,秋波涌起,褚公子的心反像小船陡遇颠簸,腮边未退的薄红又明艳起来,负气摔袖快步离去。
等闹事的全走光了,宋妙仙赶紧反锁房门,拉住柳竹秋问对策。
“姐姐莫急,那人想让我帮他办事,暂时不会害我。”
“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不清楚,想必大有来头吧。”
柳竹秋怕宋妙仙惶恐,权且装糊涂。宋妙仙早已将生死系于她身,也不做杞人忧天之论,拉她去梳妆台前坐下,重新为她束发戴巾,想到方才的险情,怨她不该写诗戏弄褚公子。
“你就算不怕他害你,也不该制造误会。若他错把你当成轻薄女子,日后存心刁难可怎么办?”
“管他的,反正我名声够坏了,索性让他误会好了。姐姐难道还没看清男人的嘴脸,男人都外强中干,只敢调戏清纯端庄的女子,真遇上胆大的,立马就怂了。”
柳竹秋断定,褚公子那高贵美丽的皮囊下也只是个寻常的俗男子,并不妨碍她斗智斗勇。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汉书.外戚传·孝武陈皇后传》 ,陈皇后让巫女身着男人衣服,与之同宿,被汉武帝发现后贬至长门宫。
2出自《韩诗外传》
3出自元朝诗人岑安卿《凤凰台》。
4李白《清平调》其一。
第十章
按柳竹秋的宗旨,只要天还没塌下来一切都可按部就班,向宋妙仙叮嘱一番,离开锦云楼去往张选志府。
张体乾数日不见老师,接待分外殷勤,端端正正行完拜礼,亲手捧来一碗“万春银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