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上学的第一周,颜又感觉十分良好。
转来新班级的第一天,是暑假结束后开学第二周的周一。那天下午的第一节课老师有事没来,班主任临危受命,来看一节自习,中途接了个电话,出去了二十分钟。班里一片自由散漫,人心浮动,没有什么学习氛围。
暑假已过,寒假太远,上学太累,作业太多。
下课前五分钟,高二二班教室的门被人推开,老朽的门轴“咯吱”作响,惊起一片昏昏欲睡的同学。
班主任老张走到讲台上,用力拍了几下桌子:“都直起身来,像什么样子!来了新同学,人家一看,咱们就这个精气神?”
实际上,在场的五十多名同学正处青春年少,活泼多动,猫嫌狗厌的年纪,看到有新同学来,有热闹可以凑,已经准备起哄了。
“这个时间来,不会是选了别的科,上了一周不适应,紧急转班了吧?”
“也没听说啊,咱们班也不是那么好进的,按上学期期末考试成绩排的。”
“你们就这么点出息!怎么就不可能是别的学校转来的美女帅哥?好歹养眼,你说周一清怎么就不学化学,去了八班!”
“讲这些,别痴人说梦了……”
新同学从半开着的门外走了进来。他的个头不算矮,低着头,戴着一顶棒球帽,看不清长相。此时正值夏末,天气依旧很热,他却穿了一身长袖校服,扣子严丝合缝地扣到倒数第二颗。
老张中气十足地介绍道:“因为身体的缘故,这位同学一直在家养病,但是每个学期的考试都有参加,在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进行,好几双眼睛盯着,绝对公平公正。”
又偏过头,语气是难得的和蔼:“新同学,和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吧,以后要在一起待两年,要和同学们好好相处。”
新同学点了点头,摘下帽子。他的头发比在校生要长一些,顺着耳畔垂下来,落在脸颊边,衬得皮肤更白,半垂着眼的神态非常好看,就像春天时跌在地上的玉兰花瓣,美丽到近乎让人怜爱,路过时会想要拾起。
但这位新同学虽然长得好看,表现得却很冷淡,他从拎着的书包外侧拿出手套,不紧不慢地戴好,才从讲台上的盒子里拣了个粉笔头,背过身,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颜又。
老张等了一分多钟,只等到颜又将粉笔放回盒子里,他疑惑地问:“没了?”
颜又也看向他,似乎有些茫然,更多的是漫不经心:“没了。”
老张的一番和蔼可亲差点没能维持下去,但想到这位同学的特殊情况,想到自己二十年如一日的师德不能毁于今朝,硬生生撑住了,继续笑着说:“没事,那先给你找个座。你的个头还挺高,是不是也不近视,这就好办了。”
高二二班的教室足够大,学生却没有那么多,后面有好几排空位。
颜又摘掉手套,仔细叠好,用塑料袋裹住,再放回书包外侧的口袋里。他径直走到最后,和前面的同学隔了两排,还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将书包塞进抽屉里。
老张:“……那你先好好学习,有什么事可以和老师同学说,大家都是很友善的。”
然而此时本应顺着老张的话齐声应答的友善同学们已经鸦雀无声,再也没有讨论的兴致了。
至少明面上是没了。
老张回头看了一眼,琢磨了一下这群小崽子今天有点不对劲,到底也没想太多,以为是假期刚结束,全蔫了吧唧的。
作为班主任的老张当然不知道学生之间私下的秘密言论。颜又还没有来上学前,班里很多人都已经听说过这个名字——和他有关的一些不太友善的传言。
大多数学校里,总有一些比较受欢迎的同学。而性格好,长相出众,成绩不错,又负责广播站每日播报的周一清,理所当然在琬城一中里最受欢迎的那一批里。
但是新学期开学后,周一清不知道被什么事困扰,好像心情很差,连校园播报都出现了差错。周一清的好友透露,周一清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个学期要来学校上学。对方性格古怪,行为乖僻,又自卑又高傲,两人一见面,对方肯定要对周一清冷嘲热讽。于是,有关新同学颜又的消息便传开了。
不少二班的人对此也有耳闻。但是大家都是来学校搞学习的,即使听说了这些,也顶多是降低对颜又的好感度,不会主动接近,更没有那种霸凌同学的欲望。
人与人的交往,很大一部分取决于事前印象和第一印象。事前印象虽然很重要,但也不是不可改变。如果颜又能表现得随和一点,不是那么冷淡,解释一下自己略显得古怪的举动,比如为什么刚才要戴手套,相信同学们都能理解。
但作为当事人的颜又,没有任何想改变同学看法的意思。
体弱多病,从小在医院里长大的颜又被检测出有十八种过敏原,石灰就是其中一样。只要沾上一点,他的皮肤就会发痒出皮疹,所以他才会戴上手套拿粉笔。
在诸多过敏原外,颜又的第十九个过敏原是人。
是的,他对人过敏,不愿意接触外人,喜欢一个人待着,能待到天荒地老。自从小学三年级因为意外休学后,直到现在养好身体,颜又的妈妈颜秀文担心他一个人在家待自闭了,总是忧心忡忡。虽然这是颜又的理想状态,但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还是决定重新上学。
对于周一清的小动作,颜又不能说是一无所知,之前也猜到了一些,但都不太在意。
周一清和颜又的关系很复杂,牵扯到上一代的恩怨,准确来说,只有怨,没有恩。颜又的母亲颜秀文是个来自小镇的女大学生,在学校里被富家子弟的甜言蜜语打动,两人谈起了恋爱。大学毕业前,周鸣和不久前才海誓山盟过的颜秀文提了分手,然后直接不负责任地消失。颜秀文性格执拗,不服输地找到了周家,却连周家主人的面都没见到,只有管家出来敷衍了一句,说是周鸣已经和曹家大小姐订婚,不日即将完婚。
颜秀文这才明白过来,一切都是玩笑,只有自己认真。
而颜秀文在和富二代男友分手后,并没有像别人所想的那样落寞无闻,回到小镇,而是重拾自我,经过不懈努力,站在风口浪尖,成为了富一代。
对此,富二代颜又表示很爽。
大多数人来到新环境,都会选择融入集体,找到一两个相熟的人。颜又不同,在班级里,几乎没有人会和他主动搭话,某种意义上是个“万人嫌”,但他也嫌别人,所以扯平了,过得十分轻松愉快。
学,可以上。人,还是过敏。
重新上学的第一周,总体上来说,颜又过得非常平静,只发生了一两件意外的小事。
周一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英语课,英语老师要求大家两到四人一组,选一个主题,编写并练习一段对话,十分钟后请几组同学作答。颜又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没有人主动向他搭话,邀请他一组。
这似乎也是个必然的结果。很多同学也不是故意的,如果颜又提出想要参加人数不足四个的小组,大概也没有人会拒绝。
但颜又不想这么做,也没有考虑过和别人一组。他撑着下巴,随意挑选了一个主题,在稿纸上写了起来。
才写了两三句,颜又突然感觉自己的桌子被人敲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到一张英俊的,略有些熟悉的脸。
来到学校,经过公告栏时,颜又见过很多次这张脸,每多看一次,都代表这个人又多获得了一次奖项或荣誉。
一般来说,高中生的证件照都是在学校统一拍摄的。拍摄地点十分简陋,大多数是找块地方,后面摆块纯色的布料。摄影师一分钟拍一个,流水线作业,只要把人拍得像是个人就行。学生也都没有经验,拍出来的都是奇形怪状。
但是这个人的证件照已经非常好看,在一群歪瓜裂枣中十分突出。
现在看到真人,才觉得证件照比真人还要差上很多。
而这位叫作姜星时的同学,奖项多到占满公告栏,照片多到让颜又觉得眼熟,英俊到颜又一扫而过都能记清的人,此时正站在颜又面前,语气温和地问:“颜又同学,要和我组成一个小组吗?”
颜又怔了怔,他的过敏症发作,本能地不想与眼前这个陌生人交谈,但脾气又没有坏到故意拒绝别人的善意。
犹豫了一会儿,颜又抿了抿唇,朝姜星时点头。
姜星时随意地拉开椅子,搭在椅背上的手指修长,骨节微微凸起,是有力且好看的形状。
他们坐在不近不远的地方。
而随着姜星时的动作,班级里别的同学好像突然对这个本来无人在意的角落起了兴趣,很多人呼朋唤友,光明正大地回头,想看看是什么情况。
虽然颜又的身体不好,但五感却十分敏锐,在一片嘈杂声中,他能分辨出那些与自己有关的话语。
好奇的,疑惑的,单纯想要看乐子的。
颜又又有点后悔了。
还是英语老师发现了班级里的异常,重重拍了一下黑板:“都练习完了吗?练习完了我可要抽人上台了。”
底下传来一片匆匆忙忙的翻书声,有人急忙应答:“没有没有,老师再给点时间呗。”
姜星时已经写好了对话,将纸往颜又那边推了推,笑着说:“这样可以吗?”
在短暂的英语对话练习中,姜星时没有对这位新同学留下过于深刻的印象。
看到最多的是这位新同学的侧脸,很白的皮肤,很红的嘴唇,那些近乎于纯粹的美丽颜色,以及不小心靠近时,新同学往后蜷缩时一瞬惊惶的神情。虽然没有任何言语上的表达,却依旧令姜星时想到那些怕人的小动物。
很明显,这位新同学不擅长,甚至恐惧人群。
但姜星时不是那种会对小动物产生多余爱心或可怜的人,所以也没有帮助这位新同学对人类脱敏的意愿。
而对人类生物严重过敏的颜又,在这场简短且紧张的社交活动中也没有留下太多记忆。
他记得姜星时穿着有些褪色的长袖校服,身上有很干净的肥皂香味,颜又挺喜欢闻的,因为他对这个味道不过敏,实在是可喜可贺。
在之后的一周里,颜又则对姜星时有了更多的了解。
姜星时是学校里人尽皆知的好学生,也是高二二班的班长。家境贫寒,成绩优秀,长相英俊,性格温和,待人真诚,听起来近乎完美无缺。他甚至没有申请上学补助,因为奖学金已经够用,所以将助学金让给别的更需要的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