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持玉不敢询问神荼的状态,他害怕听见神荼已死的消息。神荼死了,就说明苏如晦死了,他不敢去想。他刨着雪,疯了一般,指甲断裂,鲜血冻在指缝里。他感受不到冷,感受不到痛。他的脑海中不住地浮现苏如晦苍白如纸的面庞,颈间恐怖的伤口。苏如晦一个人被埋在雪里,他该多冷,他该多痛。
一张脸一张脸看过去,不是苏如晦,统统不是。桑持玉无助地四望,呼喊他的名字,“苏如晦!你在哪儿?回答我!”
“苏老板!”混混们也大喊,呼唤声此起彼伏。
无人应答,山里只有风雪的声音,冷漠而凄清。
挖了整整一个时辰,渐渐有人停下来歇息。这般冷的天,又埋在雪里这么长时间,基本没有生还的希望。有人劝桑持玉放弃,桑持玉充耳不闻。最上层的尸体被桑持玉刨开,露出底下日子比较久的腐尸。白惨惨的骨骸曝露在风雪中,空洞的眼眶似乎在嘲笑桑持玉的无能为力。
是他错了,桑持玉满心的悲哀,为何他总是护不住苏如晦?为何他总是让苏如晦孤零零一个人,在冰冷的冬日里死去?
挖了一百多具尸体,桑持玉鲜血淋漓的手终于触碰到硬梆梆的棺板。他浑身一震,疯狂刨开雪和土。僧侣和混混听到动静,连忙前来帮忙。棺材板被起开,桑持玉看见里面的苏如晦。苏如晦像个苍白的纸人,脸上毫无血色,双目紧闭。他手边放着一个通讯罗盘,掌心攥着三块灵石。桑持玉颤抖着将他抱起来,拂开他眉睫上的雪花。
他的身体太冷了,简直像冰雪堆就的人儿。桑持玉听不见他的呼吸,也感受不到他的心跳。一瞬间天地好像空了,风雪落入空荡荡的人间,也落入桑持玉的心胸。
“苏如晦。”他拥住苏如晦冰冷的身躯,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苏如晦。
或许世间的本质便是一片苦海,他曾经抓到一叶扁舟,载他逃离浮浪,而今扁舟破碎,他再次沉沦。他望着苏如晦的脸颊,真像睡着了,苏如晦的容颜安详又静谧。
“苏如晦,醒一醒。”他不住地唤。
只是徒劳,苏如晦阖着眼眸,嘴唇苍白,没有回应。
阿难走上前涩声道:“桑公子,苏老板已经去了,您可不能再出岔子了,您保重身子啊。”
“是啊,”混混们道,“桑公子,您节哀。”
桑持玉抱着苏如晦,静止如雕塑。
阿难道:“当务之急是寻到杀害苏老板的凶手,为苏老板报仇,您振作一点啊!”
大家轻声劝,又不敢动他。桑持玉像石头似的,定在那里,抱着苏如晦不撒手。他不恸哭,也不悲愤,他的悲伤寂静又沉默,像无声的风雪,埋葬他自己。过了许久,静默的男人终于抬起头,捧起苏如晦苍白如纸的脸颊。絮絮雪花栖落在苏如晦的眉睫,积了浅浅的一层。他轻轻为苏如晦擦去雪花,将苏如晦的发丝抿在耳后,为他整理衣裳。再从自己的衣襟上撕下布条,为苏如晦缠住喉间狰狞的伤口。
他会去复仇,杀掉那无耻的背叛者。然后变成小猫,蜷缩在苏如晦的怀里陪他安息。他的魂灵会努力奔跑,在漆黑的长夜里追上苏如晦的脚步,从此他们再不分离。
苏如晦,你等等我。
手掌滑过苏如晦的后颈,他忽然摸到三块崎岖的空洞。桑持玉一愣,余光瞥见苏如晦掌心的那三块灵石。
桑持玉猛然记起,苏如晦的肉身是超一品肉傀儡,需要灵石驱动。
桑持玉并不了解超一品肉傀儡,更无从得知苏如晦为何要挖出自己体内的灵石。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苏如晦绝不会在生死关头做没有意义的事。
心中缓缓浮现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是了,他记得极乐坊有地下冰库,用来存放尚未被灵石激活的肉傀儡。低温会对活体造成伤害,抑制呼吸和心跳,但肉傀儡若自行停止运转,反而可以耐受低温。一品肉傀儡如此,超一品肉傀儡会不一样么?
桑持玉把苏如晦扶起来,拾起他掌中的灵石,插入他后颈的凹槽。三块灵石归位,青色的灵力注入肉傀儡的人造经络,苏如晦苍白的皮肤底下透出些许萤火般的光流。光流一瞬即逝,苏如晦的眼睫如蝶翅般轻轻一振。
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久,一声微不可闻的沙哑呢喃响起在耳畔:
“玉儿……不要哭……”
桑持玉紧紧抱着他,泪落成雨。
第76章 孤欲妻汝可乎
边都,北辰殿。
庄严的钟鼓声中,北辰殿魁伟的门穹下,沉重的黑铁大门缓缓开启。自四十八州赶来边都朝觐的世家官僚立于阶下,他们身着黑底星纹长袍,峨冠博带,寒风吹得他们的面孔苍白,立于雪中如精致的人偶。放眼望去,俱是乌泱泱的人头,站在后排的人甚至看不清楚殿内高坐的澹台净。他们的中央空出一个圆,那是刚刚修建好的中央星阵,据说可以和边都四方星阵照应,成千上万倍地放大秘术效果。各州进贡的队伍进入边都,需要星阵来辨别他们是不是妖魔。
军士执着照妖铜镜,做最后一轮排查,确保队列中没有妖魔浑水摸鱼。检查完毕,军士退避两边。随着侍者的唱赞声,官僚俯首叩拜,若有镰刀割茬,所有人齐齐矮了一截。
位于百官之首的,是龙骧卫指挥使江雪芽。她是离澹台净最近的人,她与大掌宗,譬如星辰与月。这些天来她独掌边都大权,她麾下的龙骧卫将不少官员关入无间狱。无形之中,她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官员们私下议论,她行走宫阙之间,视宫禁若无物,甚至有宫人看见她与大掌宗对坐饮茶。百年来,自大掌宗即位,除了肃武公主,没有人能像江雪芽这样靠他这般近。
侍者再赞,钟鼓声起。江雪芽站起身来,一袭绯红武官袍,挺拔若孤鹤。她手执白圭,率先提步。她一动,诸臣才敢起身,跟在她身后进了北辰殿。半数官僚入殿,尚有半数留在殿外。他们是来自偏远州县世家的官僚,没有入殿的资格,只能候在殿外,等待传召或者大朝议结束。
殿中烛火幽明,即便风雪停歇,官僚们也感受到冷雪的气息。大掌宗是“暴雪”秘术的传承者,只要在他身侧,风雪便如影随形。无人敢抬头注视天颜,对那云端上的人来说,就算是满怀敬意的窥视也是亵渎。大朝议有条不紊地开始,各州世家上呈岁贡,报告考绩,请示来年大政。
四十八州的官员大半面禀完毕,外头已是日上三竿。每年的大朝议都如此磨人,大掌宗为人严苛,官员的禀对常常被他一再诘问,抓住错漏。去年有个偏远世家来的年轻世子,代父禀政。大掌宗发三问,世子连说三次不知。世子两股战战,当场失禁。大掌宗治他殿前失仪,褫夺他的世子封位。
等等,大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年的官员禀对大掌宗未置一词。而那位殿前的红人江大人也不曾说话,一路保持沉默。殿中的气氛越来越冷,外头风雪分明不再呼号,官僚却似乎置身于冰天雪地。
“下一位,云州王。”侍者高唱,说罢,又朝江雪芽拱手,“江大人,您父亲落狱,今日云州禀政,烦劳大人代劳吧。”
江雪芽立于下首,岿然不动。
侍者瞥了瞥大掌宗的神色,小心翼翼喊她:“江大人、江大人。”
后头有官员偷偷拽江雪芽的袖子,唤她回神。她如梦初醒一般,踅身步至殿中,单膝跪地,禀告云州事务。
“云州贼逆已在押送进边都途中,查抄江府,得密信四十余封,半数署名郎雅光大星官。微臣已验证字迹,的确出自郎大人之手。臣已着人查抄郎府,内鬼伏诛,妖孽尽剿,大掌宗可高枕无忧矣。”
江雪芽说完,九重阶上的男人却一言不发。殿中气氛沉默,江雪芽低着头,肩背挺拔,即便跪于阶下,亦有不折的傲骨。有人胆大包天,悄悄抬起眼皮,看了眼石座上的大掌宗。他眼眸低垂,月光一般清冷的目光落在江雪芽身上。
“孤即位凡七十年,”威严低沉的声音蓦然响起,大掌宗终于开口,“于公,孤治四海万化,抚八方群民。于私,孤奉苦行之义,洁身净心,求秘极大道。而今,孤闻道法乾坤,欲乃人伦。海内之治,肇自宫闱,达于万民。故内闱之修,不可轻慢。”
这话头不对劲儿,底下有官僚颤声道:“大掌宗这是……”
澹台净话间一顿,继续道:“孤欲立宗后,选贤媛,资内助。”
此话一出,殿中登时掀起惊涛骇浪。官僚们面面相觑,彼此都见到各自眼中的讶异和兴奋。大掌宗禁欲修行百来年,宫中无女乐,无侍婢,无后妃。谁曾想今日老树开了花,老僧破了戒,大掌宗竟要立后了!
有人整顿仪容,举步出列,准备荐举自家女儿,后头的官员拽住他的后衣领,把他拉回行列。他正要吹胡子瞪眼,却见大掌宗自冰冷的石座中起身,一步步走下九重阶。所有人目瞪口呆望着这一幕,这么多年了,从未有人见过大掌宗在朝议中走下他的净土,他永远置身于高处,同众人之间隔着一道天堑。
现在,他走下来了,一步步,犹若仙人下降。人们屏着呼吸,看见他停在江雪芽的面前。江雪芽也看见了他深黑色的袍裾,银线勾勒着灿烂的星辰。江雪芽慢吞吞抬起头,同澹台净对上目光。这个男人的表情依旧漠然,可江雪芽似乎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