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苏如晦腔子里心脏怦怦直跳,面上却仍带着笑,“还有事儿?”
“阿晦,”江雪芽轻轻摇了摇头,“那个妖怪一定还说了些别的。”
“真没了。”苏如晦满眼诚恳,“要不我让桑持玉把它带过来,你审审?”
江雪芽夺了他的挎包,把他按进圈椅。苏如晦额角冒汗,他的傀儡符箓罗盘皆在挎包里,这下怎生是好?江雪芽翻开宗卷,取出底下压的“武大郎烧饼”油纸袋,扔在苏如晦面前。
“你看到了这个是不是?”江雪芽挑眉问。
“师姐,”苏如晦装傻,“你喜欢这家的烧饼?”
江雪芽撑着桌打量他,嗤笑道:“小样儿,跟我玩儿。你刚刚问三头犬,是试探我吧。那妖怪是不是提了个妖名儿,叫什么‘白若耶’?巧得很,我提审我亲爹,给他上了十八道刑,该说的不该说的他全说了。他们妖族有个大拿亲自来了人间,就叫白若耶。如今身份姓名全数不知,此妖接见下属盟友,脑袋上定然蒙着个‘武大郎烧饼’的油纸袋。边都一共有二十个‘武大郎’烧饼摊,我今儿让人蹲点,每个摊子各买了份烧饼带回来。”
江雪芽又翻开宗卷,底下还压着十数个油纸袋,她全扔在了苏如晦面前。她还拿起一面铜镜,正是武备寺篆刻了“神目”符箓的透视铜镜。她把镜子丢给苏如晦,“既然怀疑,那就验吧。”
“不用了师姐,我信您。”苏如晦摆手。
江雪芽眼神里满是威胁。
“好吧。”苏如晦拿起铜镜,对准她的胸膛,镜中显示出条理分明的经络和根根骨骼,没有心核。
江雪芽不是妖。
误会解开,苏如晦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还怀疑么?”江雪芽问。
苏如晦把头摇成了波浪鼓。
这下尴尬了,苏如晦恨自己太多疑。江怀苍说谎,或许是他好面子,在江却邪这个不甚亲厚的私生子面前扮演父女情深。一次怀疑,足以消磨多年情分。苏如晦深知这个道理,心里又愧疚又忐忑。
“对不住啊师姐,我最近碰到的妖太多,有点儿疑神疑鬼。”苏如晦苦着脸道,“您大人有大量,饶我这一回吧。”
“你冤家还等你呢,”江雪芽挥挥手,“赶紧的,滚蛋吧。”
说起桑持玉,苏如晦扯了扯嘴角,“等什么啊,家里就我一人儿,他人还在雪境呢。”
“原来如此。”江雪芽绕到他身后,感叹道,“你小子心眼真多,跟你打交道怪费脑子的。”
桌上的铜镜映着苏如晦身后的江雪芽,烛火的金光跃动在她的眉目间,颇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苏如晦望着她明艳的脸庞,由衷说道:“师姐,我阿舅不识好歹,你不要在他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天下好男人多的是,你这么好,到时候后悔的是他。”
“阿晦,谢谢你。”江雪芽按上他的肩膀,“对不起。”
刹那间寒光乍现,蜡烛毕剥一声,光芒猛地一跃。镜中,苏如晦看见一把匕首划过他的咽喉,尔后鲜血泼剌剌地涌出,染红了泥金色的镜面。苏如晦捂着喉咙,说不出话,剧痛让他青筋暴突,指尖发凉。
“你为什么要回来呢?”江雪芽收起匕首,任由苏如晦跌倒在地,“神荼对你并无杀意,我派他去杀你,便是要你明白人间已经不是你可以待的地方。你为何不听从劝告,留在雪境?”
苏如晦一手死死压着喉咙,一手去够桌上的白麻布挎包。疼痛犹如潮水,此起彼伏地在他的躯体里翻腾。他的视野渐渐模糊,鲜血从指缝间流走,带走他的温度,带走他的生命。这死亡来得太快,他还没有准备好,绝望随着疼痛涌入四肢百骸,他像一只脱了水的鱼无助地挣扎。
江雪芽支起窗牖,眺望无边的落雪。
“你是从哪里发现端倪的呢?一个油纸袋,不足以让你对我产生这般深重的怀疑。啊,我想起来了,是江怀苍在卫所说过的话吧。我曾告诉过你,我的父亲说我抢别的兄弟姊妹的奶,天性狠戾,将成大患。我连家里人都没认全,他就把我远远送走。嘴上说托付我大任,其实就是由我自生自灭。”她回眸,看地上的苏如晦,“我并没有撒谎,我说的不是江怀苍,而是我的生身父亲罗浮王。你听这话的时候,大概以为我是被送往苎萝山。不,我说的是人间。你一定猜测我替换了江雪芽,不,江雪芽一直都是我。江家早已与妖族结盟,我毕生的使命便是进入秘宗,爬到澹台净的面前。”
苏如晦终于明白,为何她如此汲汲营营,为何她一心仕途。
她叹息,“阿晦,我真的把你当亲人,可是我又真的不得不杀你。你太聪明了,今日你走出我的府宅细细推想,你很快会明白,我就是白若耶。”
苏如晦嗬嗬低喘,鲜血在身下洇漫。
“你想问什么?”江雪芽道,“想问我为何没有心核么?”
“超……超一……”一开口,血流得更多了,苏如晦说不出话。
江雪芽低声道:“没错,我更换了我的肉身,我和你一样,用的是超一品肉傀儡。”
事到如今,一切真相大白。江雪芽利用超一品肉傀儡躲避神目铜镜验身,只要铜镜不照她的头颅星阵,那么没有人会知道她用的是傀儡身。爱慕澹台净,接近澹台净,一切都是幌子,她筹谋数十年,用情爱掩饰她的野心,获取澹台净的信任。
“我不止一次想过,为何我不是凡人,为何我与你们不是同类?我也曾想过背叛我的族胞,像桑持玉那样无所顾忌。可是风雪太大了,阿晦,我的母亲流离于风雪,我的姊妹病死于风雪,我的子民求生于风雪。我怎可对他们的苦难熟视无睹,坐享人间的繁华太平?”江雪芽轻声道,“至于澹台净,我对他本是利用,谁曾想竟有了孩子的牵绊。啊,对了,没同你说,我怀了他的孩子,又被他落了胎。这样也好,他无情无义,我也是逢场作戏。他日我杀他,不会下不去手。”
苏如晦竭尽全力伸出手,好不容易勾到挎包的背带,再用力一拽,包里的东西劈头盖脸砸在他头上。通讯罗盘刚好落在他眼前,他颤抖着,想翻开罗盘,可是力气抽丝一般从他的躯体里溜走,他连罗盘盖子都打不开了。
就在这时,罗盘响起蜂鸣,青光在里面闪闪烁烁。桑持玉终于想起来找他了么?苏如晦心头又涌起了希望,像有无数星子次第亮起在他黑暗的心房。他探出手,江雪芽却走到他的面前,弯腰拾起罗盘。
江雪芽打开铜盖,青光倏地一亮,里面传来桑持玉沉稳的声音。
“苏如晦,回家了么?”
“桑持玉,”江雪芽换上笑意融融的语调,“你和阿晦和好了?”
苏如晦想要出声,可是他的咽喉被割破了,他说不出话。他无力的抓着江雪芽的脚踝,血印子染红她的靴面。
“嗯。”桑持玉回答。
江雪芽应道:“画星图费心力,他乏了,已经睡下了。天太晚,边都宵禁,他在我这儿歇一夜,明儿一大早保证全须全尾送回顺康坊。”
“多谢。”
“客气。”
那边断了通讯,江雪芽也阖上罗盘。
她低下头,苏如晦已经不再挣扎,空洞无光的眸子映着跳跃的烛火。她唤来部属,将星图交给他,“连夜征召民夫挖沟渠,布星阵。明日一早,我要听到竣工的消息。”
“是。”部属目不斜视,对地上的苏如晦视若无睹,低着头接过星图,退出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