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误会了。”桑持玉道,“陆老年老体衰,赤鬼虽年富力壮,然而我听闻,他苛待下属,罔顾人命。那日雪境长城妖族来袭,遍数黑街人物,唯有你会选择庇护下属百姓,不离不弃战至最后一刻。”
韩野有些发愣,喉咙像哽住了,说不出话。
“极乐坊是黑街的极乐坊,苏如晦心不在黑街,纵然有天纵之才,亦并非最合适的坊主人选。”桑持玉的声音缓慢而清晰,“黑街只能由黑街的人统领,韩野,你才是最合适的人。我想,苏如晦也是这么想的。”
韩野垂下眼眸,地图紧紧握在他手中。桑持玉收起木雕,准备离开,韩野忽然叫住他。
“等等,”韩野道,“作为回报,我告诉你一件事。苏如晦说妖族有意挑起秘宗和黑街的对立,我觉得秘宗很可能有妖族内鬼,或许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个线索。”
桑持玉停下步子,侧眸看他。
“那是个很奇怪的家伙,一个月前找到我,说可以给我提供秘宗消息。他的消息很可靠,基本都是真的。他曾告诉我苏如晦被澹台净召去北辰殿,这事儿我向苏如晦求证过,的确如此。我怀疑他是秘宗高层,职衔肯定不低。”韩野比划了一下他的模样,“那个人同我见面常常戴个猴子面具,说话也很奇怪,语调非常怪异,像刚学会怎么说话似的。”
桑持玉不动声色地发动“读心”秘术,在韩野的脑海中见到了那人的模样——素雪般的白麻衣,滑稽的猴子面具,还有腰间一支青色竹笛。
韩野一面描述,一面用力回想,桑持玉见到的画面越来越清晰,甚至感受到了韩野回忆中的声音和气味。最近一次见面,那人给韩野提供了秘宗的兵力分布图,还说他最近不会来找韩野了,因为他要去杀一个人。他身上有股浓郁的虾肉馄饨气味,桑持玉觉得很熟悉。
等等,桑持玉蓦然回想起来,他在极乐坊的内廊里曾遇见一个混混,此人身上的气味和那人一模一样。
不来找韩野,为何会出现在极乐坊?
不,他是跟着他要杀的人来到极乐坊的。
妖族、杀人……心念一转,电光火石间,桑持玉明白了一切,他的目标是苏如晦!
桑持玉心中一震,眸子几乎缩成一根针,他快步奔出回廊,数次闪现,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大悲殿。一面奔跑,一面从腰囊里取出通讯罗盘,他的声音不自觉发着颤,厉声喊道:
“苏如晦,有人要杀你,离开你待的地方,立刻!”
作者有话要说:
苏垢出场的时候系统的备注是:【身怀秘密的苏垢,原名苏狗蛋,长得有点像桑持玉,据说宿主制造他的时候参照了桑持玉的美貌,系统有理由怀疑宿主居心不良。】
第66章 最喜欢苏如晦
苏如晦原本在打瞌睡,听到桑持玉的呼喊,一下清醒了。他狐疑地四望,大悲殿里戒备森严,僧侣皆如往常一般驻守在大悲殿内外,并没有什么危险的迹象。他问系统:附近有危险么?
【没有危险,系统没有检测到任何恶意。】
苏如晦一面往外走,一面对罗盘说:“玉儿,你别急,我没事。我现在去你那儿,咱俩走一条路,一定能碰上。别担心,我把阿难和大悲殿的弟兄带着,看谁敢刺杀我。”
桑持玉仍然不放心,“苏如晦,多带人。”
“嗯,我知道。”苏如晦道。
极乐坊的内廊弯弯折折,桑持玉连续闪现,一刻不停往外头赶。苏如晦没有秘术,大悲殿的僧侣又能有多强?妖族派来刺杀的定然不是等闲之辈,桑持玉额头冒汗,恨这路太长。他想他应该吞噬一个无相法门秘术者,这样无论他身处何方,都能立刻赶回苏如晦身边。
终于到了极乐坊大门牌坊底下,飞身上马,策马狂奔。夜市喧嚣,黑街的人群如潮水。他跃马从一个横穿街道的商贩头顶过,引来一片骂声。他无暇顾及,疯了般往回赶。
“玉儿。”罗盘没有关,他听见苏如晦的声音,“你看到我的书信了么?”
苏如晦的声音絮絮叨叨,他知道这个家伙以这种方式证明自己还没有遭遇危险,要他放心。
“看到了。”他回应,声音里透着苦涩,“为什么不告诉我杀人的真相?”
苏如晦在那头叹气,“这事儿不能同你说。咱们十岁,我的秘术被你夺走,险些丢了一条命。这破事儿过去那么多年,还时不时被人拿出来说,要你报恩报恩。后来我病重,又同你的心核有关。要是这个时候我再告诉你,我当年是为了你丢掉前途,还即将为你丢掉命,你还活不活了?”
桑持玉奔驰在夜风中,听着他平稳的嗓音,心中越发难过。苏如晦却在笑,是他向来那种没心没肺的模样,可他说出的话儿却无比温柔,“你听我说,杀人叛逃是我自己的选择,同你没有关系。年少鲁莽,一切后果由我自己承担。当然啦,你可以因为这件事对我改观,但是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觉得亏欠我。我不想成为你的负累,你明白吗?”
“明白。”桑持玉攥着缰绳,“可是……”
“可是,”苏如晦打断他,言语中带着笑意,“你还是特想弥补我?我寻思也行,要不玉儿,你就拿你下半辈子赔给我吧。对啊,我早该想到的。就这么办,不管你讨厌我还是不讨厌我,你都得给我洗一辈子的臭袜子。”
苏如晦打着趣儿,那沾满血色的沉重过往,在他口中像羽毛一样轻飘飘揭过,好像经历十数年流离的不是他,经历病痛濒死的不是他。他总是这样,云淡风轻吊儿郎当,很少人能从他这般玩世不恭的外表下看出他坎坷痛苦的过去。即使他说出来,也像在卖惨开玩笑,没有人会当真。如此轻飘飘的态度,并非因为苏如晦天生没心没肺,而是因为他从不放在心上。旁人历经苦难或许怨天尤人或许指天骂地,可苏如晦有一颗坚忍的心,包容万难,洗炼如初,所以他的眼眸永远那么明亮。
桑持玉想起住在桑家老宅那段时日,苏如晦日日早起为他做饭,那个平日里睡到日上三竿起床能要命的家伙,却愿意为了他迷瞪着眼爬起来下厨。桑持玉又想起苏如晦以为自己是傀儡替身时说的话,他说他要接替“苏如晦”照顾桑持玉。桑持玉以为他在调戏自己,可原来他的话从来不是虚言。记忆回溯,桑持玉再次想起五年前苏如晦剖心核大出血,弥留之际说的最后一句话:“叫我声……”
那不是什么无聊的愿望,而是苏如晦多年来未曾宣之于口的思念。
只是桑持玉,固执地不愿相信。
桑持玉策马狂奔,街巷燃着一溜璀璨的灯火,像大镶大滚的锦缎衣袖。往日半炷香不到的路程,现在却好像变得无比长。他的眼瞳泛出深蓝,在黑暗里缩成一条线,以最大限度发挥他夜视的能力。他扫视着人群,生怕错过苏如晦。劣质胭脂的香味盘桓鼻尖,妓子相公的调笑和小商贩的叫嚷混在一起,不绝于耳。可苏如晦的声音依旧那么清晰——
“你怎么不说话,不会在哭吧?”苏如晦笑道,“多大人了,哭鼻子羞羞脸啊桑持玉。”
“我没有哭。”
“那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好好听。”
桑持玉哑声回答:“好。”
苏如晦的声音顺着温软的夜风飘来,“我这人确实很糟糕,天生反骨离经叛道,说谎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杀人放火我什么都干过。咱俩真像两个世界的人,你恪守戒律,循规蹈矩,我觉得你迂腐死板,年纪轻轻活得像糟老头子。你刻苦修行,我觉得你是不知痛不知苦的石佛,成天喜欢自己虐待自己,真没意思。你看,天下人都觉得咱俩合不来,你要杀我天经地义,你恨我厌我再寻常不过。咱们俩就像猫和老鼠,是宿命的天敌。”
桑持玉策马上了悬空飞桥,忽有一大群人拥上了桥,人群变得拥挤异常,桑持玉骑着马无法再行进,只好下马,艰难穿行在人群中。乌泱泱的人头攒动,桑持玉仿佛一道利刃切入潮水,逆流而上。
“桑持玉,他们都错了。我从来不讨厌你,从来没恨过你。我十岁跟你说我要娶你是开玩笑,七年之后我当了真。谁都不能欺负你,燕瑾瑜暗算你我断他的腿,姑姥姥埋汰你我跟和她碰。天底下能欺负你的只有我,能调戏你的也只有我。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只调戏你一个人。桑持玉,你总说我无耻,下流。只调戏你,算无耻下流么?那我大概,是你一个人的流氓。
“我知道我这人太纨绔,干了很多垃圾事,命运还总爱和我开玩笑。我决定考观星科了,它非得断我前程。我决定当江却邪,当你的小男妻,它非得揭穿我,让我尴尬。我决定不蹚浑水,这辈子安分守己,它……唉,我还是得去雪境给他们布星阵。”
声音忽然一顿,汹涌的人流里,桑持玉终于看见了桥对面的苏如晦,苏如晦也看见了他。这一天晚上,天气晴朗,星河恍若流泻的碎银铺满天空。于是在广厦拥挤的黑街,人们素常难见天光的地方。星光从楼厦间的缝隙穿梭而下,洒落在他们的肩头。
苏如晦弯起了眉眼,笑容灿然地向他挥手。苏如晦从来是这样一个眉目生光的少年,他站在哪里,哪里就光辉灿烂。桑持玉不会忘记,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他便是为了这个明亮的笑容而心动,此生无法自已。
他们不约而同向着彼此靠近,穿越沸腾的人海,穿越漫漫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