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那道士又开口了:“唉,大热天,想做一门开张生意,小郎君若是愿意,700贯便拿去。”
眨眼间,就又降到了700贯。
明远只觉得不合理。
他可以想象这道士事先预留了一个合理的利润,毕竟古董生意利润空间向来不小。
但是这价格降得太快,转眼就要打骨折,这也太可怕了。
那青年手捧铜盘,几乎舍不得放下,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在下……只出得起……650,650贯……”
那道士无语地闭上了眼,片刻后睁开,说:“许是这只铜盘与郎君有缘……算了,650贯就650贯吧!”
明远在旁看得清楚,道士面上的表情虽然无奈,但是眼中倏忽闪过一丝狂喜。
那青年顿时面露喜色,放下手中的铜盘,转头要去寻伴当来——650贯不是个小数目,需要人去家中取来才能付。
却听一个清越的嗓音在耳边说:“且慢!”
是明远——
明远将那只铜盘抱了去,自己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兄……兄台,”近视男估计看不清明远的相貌年纪,只管书生打扮的就一律叫“兄台”,“敢问兄台,也是喜欢这只铜盘吗?”
明远就直说了:“喜欢得紧。”
道士摊主顿时面露喜色,盯着眼前的两人,似乎在说:抬价,快抬价啊!
“只是难辨真伪。”
明远补充了一句。
道士脸色一变,随即又赶紧表现出仙风道骨,浑不在意的模样。
“我看那上面的铭文,确实是周代篆字无疑。“
近视男说出了令他心动的理由。
明远顿时心生佩服,视力如此不佳,却能将铜盘上的铭文一一辨出,这个年轻人的学识,看来相当了得。
“我却觉得……看不出这青绿铜锈渗入铜质的样子,这铜器铸了恐怕未必有几年。”
明远观这铜盘上的锈迹,不像是能从三代传承至今的样子,便极小声极小声地提出了自己的判断。
在后世,古董造假的手段很多,新铸出的铜器,表面抹上湿泥,扔在潮湿阴暗的角落放上几年,也能锈得一身斑驳铜绿——这就是“做旧”。
直到碳同位素测定的方法问世,造假分子们才放弃了大型青铜器的造假,转而盯上年代相对较近、碳同位素测定不够准确的古董:瓷器和书画。
现在这个时空,科技辅助手段全都用不上了。但是这摊主出价过低,降幅又太大,实在无法不令人怀疑。
但明远又拿不出证据。
他想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那摊主:“但凡三代铜器,都要将表面打磨平整,再涂上一层蜡,单这套工序就值20贯钱。你这枚铜盘,打过蜡了吗?要是打过了我就愿出700贯。”
道士怔了怔,点头道:“打了打了!这是当然的……三代的金石古器,哪有不好好保护的道理?”
话一出口,明远与身边的青年同时“哈”的一声,站起身。两人相视一笑。
“好较道长得知,三代传下的铜器,并无‘磨蜡’这一说。”
近视青年认认真真地开口。
“魏晋时新铸的铜器,会有‘磨蜡’的做法,但也是铸成新器时磨一遍,不会去动三代的古董。”
把“磨蜡”当成是保护三代青铜器的手段,足以证明这名道士压根不懂金石古董。
“好端端地铸些仿古铜器,做成陈设也挺好看的,又何必来冒充三代古董?”
明远口舌更不饶人一些:“可惜啊可惜,大相国寺这么好的摊位,竟然你这样的骗子给占去了。”
他们身边都是来逛大相国寺的文人雅士,听见明远说得响亮,便一起聚过来,听过前因后果,自然对这道士横眉冷对。
“时常见他在这里,这阵子也不晓得骗了多少人去了!”
“就是啊!”
“……”
消息传得很快,没过多久,大相国寺管着“万姓交易”的和尚,闻讯赶紧跑来,当众表明态度:大相国寺是佛门之地,这种制假售假、骗人钱财的奸商,以后决计不让再进大相国寺的山门。
在众人喊打声中,那道士灰溜溜地将地面上摆着的各色铜器收起来,打成一个包裹,叮叮当当地背在背上,灰溜溜地离开了资圣门一带。
从他离去的样子,更加可以推断出那些青铜器绝对不是什么“三代”古董。没人会将那价值千金的珍贵物品这枚草率地团成一堆背着走。
只可惜,现在他离了大相国寺,以后不知还会不会去别处骗人。
明远在想,他记得这人的相貌,回头是不是应该画下来,然后在汴京城中几个主要的古董交易地点张贴一下,好让大家防范。
“这位兄台,”刚才那位近视厉害的年轻人向明远身边的向华深深一揖,道:“在下李格非,字文叔,齐州章丘人……多谢兄台刚才仗义,揭穿了骗子,保住了小弟积攒了多年的积蓄……”
向华目瞪口呆,连忙往明远身后一躲,大声道:“别谢我,谢我家郎君才对呀……”
明远也目瞪口呆:“什么,阁下竟然是李格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