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之内排排列列尽是号房, 诸位监考官举着题牌来回巡游,保证所有考生皆能看清楚题目,只见题牌上写道:
其一, 色难有事。
其二,秋省敛而助不给。
其三,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分别出自《论语·为政篇》《孟子·梁惠王下》《大学》, 即为乡试首场的三道四书制艺题。从这三道题目可以看出,相较于府试时, 张令义出题保守了许多, 不敢再着重考察学子的兵家见解。
毕竟是北直隶乡试,事关重大,若是因出题小事被言官们上奏弹劾,失了尚书之位, 就不值当了。
裴少淮先将题目抄于稿子上, 周遭传来纸卷的翻页声,一时又笔墨落纸沙沙声起,恍如蚕声食叶,裴少淮渐渐沉浸在这片低沉的“蚕声”中,进入作答状态。
进入贡院前,他便已计划好这三日的安排——第一日,心明眼亮, 心神豁然, 为最佳状态, 宜破题, 梳理每篇文章的思路, 以此为底稿。第二日, 延续前一日的思路依次作文,中途若有新的笔路文思,则替换之。最后一日,已开始心神疲惫,此时万不可再大动笔戈,宜润色文章,调整平仄,再誊抄交卷。
裴少淮开始破题。
三题当中,第一题便是后世大为诟病的搭截题,出自《论语·为政篇》:“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1]”
意思是说子夏问甚么是孝,父兄有需要,则尽其能侍奉,有酒水美食,也相让父兄先食用,是不是就是孝了。
“色难”“有事”是句尾和句首,本不相干,考官将其合在一起,即为搭截。
搭截题宋朝起便已出现,搭截的方法众多,有两截长、三截、裁对两扇、虚字冠首截、截上截下……等诸多法子,考官若真想出新奇的题目为难考生,有的是门路。张侍郎此次取最简单的搭截,常规易解,显然意不在为难众人,而是为了防止考生猜题、押题,以免考不出真实水平。
由此可见,搭截题也不是全无用处的。
且张侍郎取“色难”二字,正是此题的题眼,亦是最难理解的地方。
色难,即脸色不好,句中并未指出是谁脸色不好,故此有两种理解。其一,能够从父母兄长为难的面容中,无声无色意会他们所求所需,方可堪称为孝。其二,伺候孝敬父母兄长,可以供其吃喝,侍奉左右,但要时时刻刻保持和颜悦色、不露情绪,是很难的。
或还可有其他的理解。
裴少淮回想朱子的《四书集注》,当中对于“色难”有批注,曰:“故事亲之际,惟色为难耳。服劳奉养未足为孝也……[2]”朱子说仅仅奉养父母是不足称之为孝的,侍奉的时候,要时时保持温和之色才是难能可贵的。
显然,朱子的批注为第二种理解。
裴少淮只好也只能按照朱子的批注来破题,这个世道的科举不需要奇闻异见,所有的破题见解必须与朱子的批注相合,否则视为破题错误,直接罢黜。
义理须以朱子为准。
此乃八股文最重的一副“镣铐”。
裴少淮明白人言甚微时,就必须遵循他人制定的规则,此时他全心想的是如何破题。
八股是大文章,破题就是小文章,这一两句话在全文中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破题写得好,大文章就成了一半,破题不好,批卷官时间紧迫,大可能直接罢黜落卷。
破题时,长题贵在简括,搭题贵在浑融,大题贵在冠冕,小题贵在灵巧,不同的题目依长短、角度的不同,各有破法。
裴少淮想起前世的苦难,风华正茂时未能侍奉父母一二,便撒手人寰,亦是颇有感触,又回想起父母替他做的...
点点滴滴,于是写道:“色以悦亲而难,不如先验诸亲之事焉。[3]”
所谓“养儿方知父母难”,孩子体验过诸位亲人身上的事,知晓其难,兴许就不会觉得“色难”了。
裴少淮取了此意。
完成了第一道题的破题,有了破题的核心在,后面的文章架构自然也不在话下。
第二题出自孟子,意在治民爱民,题意并不难,属于三道题中最容易的,裴少淮没有耽误太多时间。
第三题出自《大学》,讲的是“大学之道”,世间万物都有其先后始末。
这道题题意博大,破题时万万不能为了取巧、取精而另辟蹊径,应当遵循“大题贵在冠冕”的原则,把题意中的博大写进文章当中。
裴少淮决定将“大学之道”和治国相结合,于是破题写道:“国之大事有先后秩序,治民之策亦当由近及远。”
以远近先后来破题中的“本末”“终始”。
因结合了治国治民,后续文章里可以列举时事、史事,文章不至于空洞无物。
随后,监考官又举出五经制艺题的牌子,诗书礼易春秋各四道题,裴少淮的本经是《春秋》,他只需作答本经的四道题即可。
《春秋》本质是一部史记,微言大义,裴少淮对其的熟悉程度比四书更甚一些,完成破题并梳理文章思路,自不在话下。
午膳时,考生们大多吃几口干粮对付,鲜有人生火做饭。
等到入夜时候,斜阳被高墙拒之院外,天渐渐暗下来。入夜后,监考官们掌亮各号房屋檐上的灯笼,一排排的灯笼与初升皎月相映,好一番“试问诸生,下笔何如,楼头摘桂文星灿”的景象。
考生们也都点燃油灯,让号房更亮堂一些。
有人在号房里生火做饭,窸窸窣窣声响,又见几缕炊烟飘出,也有人借着夜幕降临,文思泉涌,在灯下奋笔疾书。
食篮里,林氏给裴少淮做了些奶糕,乃是用羊乳、蜂蜜和白面制成,蒸熟后晾干可存放数日,松软甜糯,最适合果腹。
裴少淮将答卷册折好,置入防水袋中,挂在号房墙上,才开始吃晚膳。他净手后,取了两块奶糕、几片肉脯外加一个梨,再倒了杯茶水,细吞慢咽。
他左右的两个号房,好似都是老秀才。兴许赶考多年已经考出经验了,他们俩该做文章时做文章,该歇息时歇息,忙中有序,一事归一事,皆有章可循。
不似有些第一参加乡试的少年人,一会忙着磨墨,一会忙着找镇石,一会又宽衣喝水……时间全耽误在小事上了。
老秀才有条不紊的节奏,给了裴少淮一个安静的答题环境。
裴少淮没那么早睡,于是取了几张草稿纸,将明日可能用到的典故、词句先默写在纸上,方便明日写文章时比对、取用。
亥时,四处号房里传出拆下案板的声响,裴少淮也有些困了,于是将案板取下来,搭在长凳上当床板用。
号房太小,不管横着竖着,成年人都无法伸直躺下,只能蜷着或者坐靠墙上。
十五岁的裴少淮,已然身长八尺,只能坐在板上,倚在墙上,身上披了件薄袄子,闭眼静寐。
夜半时候,裴少淮被一阵如雷般的鼾声惊醒,迷迷糊糊的,险些从板子上掉下来,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贡院里参加乡试,往耳中塞了两团软布,声响小了许多。裴少淮心想,这位仁兄想来是个心宽体胖的,小小号房还能睡得如此酣畅。
又发现不断有秋蚊子袭来叮咬,挂上驱蚊香囊也无济于事。裴少淮带了十余个香囊,他想了想,干脆把香囊拆开,将艾叶粉洒在号房里,如此,秋蚊子总算少了许多。
裴少淮翌日...
醒来,感觉自己比想象中更加疲惫,幸好他昨日已经基本确定文章思路,不然,按今日的状态,文章的水准要大打折扣。
今年京都的秋日比往年要闷热一些,往年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凉快了,可今日午后,炎日似夏,有些考生平日里闭关读书,身子羸弱,昨夜没歇息好,今日又热得虚出了一身的汗,经此一折腾,竟没能挨下第一场便被拖了下去。
原来,乡试之难不仅在于脑力,还在于体力。
第三日,裴少淮已经作完七篇文章,默诵数遍之后,确认文体、平仄皆无问题,他开始誊抄卷子。
誊抄卷子也并不轻松,一方面要把字写好,另一方面要注意卷面的排版,譬如说句子中出现有“皇”、“圣”等字眼,则要想方设法将其排在每行字之首,绝不可留在每行之末。
有的考生已计算好字数,谁料中间少抄了个字,后续通盘皆乱。
裴少淮早已养成了习惯,誊抄时气定神闲、心如针细,从头抄到尾一气呵成,没有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