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治咽气前的最后一个时辰陷入了许多幻觉里,有一幕便是他在大慈恩山撞见萧馥作画。
萧馥画技卓绝,十三岁那年便以“春山先生”之名名扬大胤画坛。谭治在大慈恩山里无意中的一瞥,便认出了眼前作画的少女便是他尊崇不已的“春山先生”。
也是这一场意外,叫他的人生彻底颠覆。
人在死前的最后一刻,眼中出现的皆是心中念念不忘之人。
谭治会想起他与萧馥的初遇,顾长晋一点儿也不意外,叫他意外的是,最后一个出现在谭治嘴里的名字不是“郡主”,不是“春山先生”,也不是“闻溪”。
而是“父亲”与“珍娘”。
他说“对不住”,说是他辜负了他们。
“谭治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你外祖与阿娘说的‘对不住’。”
容舒默然。
片刻后,她道:“莫要阿娘知晓他死了,便让阿娘以为他被关在牢狱里。”
到底是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兄长般的人,便是再恨他,知晓他死了,阿娘多少会有些伤怀。就像当初她一簪子插入张妈妈的脖颈时,她心中亦是感伤的。
顾长晋应了声“好”,又同她说起了旁的人。
“皇后亲手了结了安嬷嬷与朱嬷嬷。至于闻溪,皇后以她中邪为由,喂她吃了驱邪的药,吃下那药,她大抵一辈子都不会醒来。”
顾长晋顿了顿,道:“这世间需要有一个清溪郡主。”
唯有如此,她方不会有危险,方能作为沈舒去她想去的地方。
容舒至今都不曾见过闻溪,也不想见。
只此时听说闻溪一辈子都醒不来,多少有些唏嘘,但她并不觉同情。
单是她对陈梅做的事,便已是不无辜了。
一啄一饮,皆有因果。
人总要为自己犯下的错承担恶果。
“至于林清月,她自愿服下哑药,留在大慈恩寺照拂张妈妈与闻溪,戚皇后允了,留下了两名婢女,供她差使。”
那两名婢女是作何用的顾长晋不必说容舒都知晓。
她抠了下指尖,道:“张妈妈可还会醒来?”
“孙医正给她看过,道她如今能活着已是奇迹。”言下之意,那便是醒不来了。
容舒垂下眼睫,偌大的外殿一下子静了下来。
顾长晋低眸望她,缓声道:“萧馥与谭治,疼了七个时辰方死去。”
他们二人本就命不久矣,是以吃下“三更天”后,只撑了七个时辰。
寻常人会疼更久,身子越是康健,受的煎熬便越长。
前世,他赶到四时苑时,她眼中已经出现了幻觉,在那之前,她已经疼了许久。
容舒抬起眼睫与他对视。
她知道他嘴里说的是萧馥与谭治,可脑中想的大抵是她,前世死在“三更天”的她。
容舒温婉笑了下,道:“我说过我不曾梦见过前世,那话可不是假话。我当初吃下‘三更天’后,一睁眼便回到了我们成亲的第二日。所以顾长晋,我不疼的。”
说来也是奇怪,她在松思院醒来时,还能感觉到那股子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的。只如今再回想,却是什么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一切,都仿佛成了一场梦。
顾长晋知晓她在撒谎,却还是轻“嗯”了声。
“沈娘子已经到了顺天府,我明儿便派人送你回去鸣鹿院。”
容舒今晨还在问椎云可有阿娘的消息,此时听顾长晋提起,不由得一喜,道:“阿娘他们到了何处?”
“在大兴县,离鸣鹿院不到一日的路程。只不过冬日的路不好走,沈家的商队星夜兼程地赶路,刚到大兴县便有人病倒了。最迟后日,柳元便会亲自将沈娘子送到鸣鹿院。”
听见沈家商队有人病倒,容舒又担忧起了沈一珍来,眉心微微蹙起。
顾长晋一见她这神色,便知她在担忧什么。
“你放心,你娘和路捕头都无事,生病的是一名年迈的掌柜,柳元找来大夫给他看过,吃几剂药,将养几日便能好。”
他停了停,不自觉地转了下手里的玉扳指,继续道:“虽不曾生病,但沈娘子与路捕头舟车劳顿,到了鸣鹿院最好能休息一些时日。再者,如今大同烽火未停,也不该贸然前去。到了二月,我再派人送你们去大同。”
往年穆家军的捷报都是到了三月,方会从前线送来。
今岁有了萧熠设计的□□以及沈一珍捐给大胤军队的那批火器,与鞑靼的这场战役多半能提早结束。
二月出发,三月初她们便能抵达大同了。
到得那会,大同府春雪初融,水草丰茂,牧马场该是一片春色缱绻的好风光了。
简简单单一番话,却是为她做好了所有谋划。
自从桂嬷嬷来了东宫后,容舒对那不可知的未来本是有些踌躇的。眼下听他这般说,原先略有些惶惶的心一下子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