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对月编络子的宇文姝许是听见了只言片语,眼眸转向此处,但不过须臾就面无表情收了回去,依然忙碌着指尖翻花。
三公主上面其实有个孪生姐姐,养到三岁没养活,夭折了。
幼时尚不知生死,只凭着孩子的直觉伤伤心心哭过一场。
当年凌太后健在,碰巧见她在灵堂前落泪,忽然间悲从中来,搂住她一阵安慰,怜惜孩子小小年纪就遭遇至亲逝去之痛。
此刻三公主巴掌大的脑袋里装的人情世故还不多,不承想仅是如此就能得太后的垂爱。
深宫中的人,发起狠时六亲不认,偶尔又会因为一些细枝末节而触动。
悲喜皆乃一时兴起。
至此,她便留了个心眼,发现但凡自己一提及亡故的姐妹,挤一点伤心泪,总能博得周围长辈的同情。
靠着这个,连平素待谁都一样寡淡的鸿德帝竟也会露出些许动容。
从那时她就明白,原来人心是可以利用的。
母妃不算受宠,而自己又只是个女孩,比不上兄长更被皇室尊崇,为了能在偌大的宫闱里多一分重视,打从宇文姝记事起,便不自觉地开始筹谋着左右逢源。
她喜欢听旁人夸她稳重,赞她得体,喜欢在鸿德帝或是别的妃嫔处得到一句端方雅正的评价。
这或许是对庶出公主唯一的安慰。
那时的宇文姝也曾听说隔壁明音殿的荣妃,知道有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公主,知道父皇喜欢她们母女俩,恩宠和赏赐流水似的踏破门槛,是阖宫瞩目且羡慕的地方。
宇文姝起初没怎么注意商音。
两宫来往不多,情谊都浮于表面。母妃过去串门不常带她,贵妃前来做客也不携那位妹妹。
日子一长,连对方什么模样都不甚清楚。
直到,荣氏突遭横祸,梁家平叛立功,而自己的母亲借此一朝翻身,荣登皇后位。
她从一个不起眼的公主,顺理成章地变为了嫡出,无论是服饰规制或是仪仗卤簿皆与长姐大公主比肩,愈发摆正了地位和姿态。
宇文姝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一天,便是平日里走路都带着扬眉吐气。
而彼时再见得商音那边人走茶凉,日子坎坷艰难,出于怜悯,出于嫡姐的包容,她十分乐意伸手帮一把。
这样的施舍,会让她有种双方地位交换的感觉。
是自己宽宏大量,不计较从前对方高高在上,目中无人。
她打心底里认为这算是以德报怨。
小公主心思简单,很轻易地就对她掏心掏肺,日日黏在身后叫“姐姐”,事事听从,唯她马首是瞻。
连梁皇后偶尔与之闲谈,都会顺嘴问一句,“荣妃家的四公主,好像很爱缠着你,挺听你的话啊?”
宇文姝与人相处或许是带着目的,可一旦对方诚挚起来,她也不是没有过一丝真心的。
给商音带的点心会比别人的多出一种,给她的花簪特地留的最少见的一款,还有香包香囊皆是一针一线亲手所做。
如果没有之后的事,宇文姝觉得,她们的关系应该会这么相安无事的保持下去。
“稍长一些后,我遇上了顾大叔,他开始指点我。”商音道,“告诉我这禁宫里要怎么活才是正确的。”
老太监侍奉过两代君主,看尽了皇城的尔虞我诈与恩怨凉薄,他的干儿子太监遍布三宫六院,要打听消息是再容易不过。
“他说,我若想为我娘报仇,就不能永远躲在人后。我得有可以倚仗的靠山,荣家不行,宇文姝不行,深宫内苑我一无所有,只有一个血亲——”
她的父皇,鸿德皇帝。
要讨好鸿德帝并不难,他喜欢嘴甜活泼的小孩子,能撒娇,会撒娇就行。再加上她本是荣贵妃唯一的女儿,只需要几个契机,便收获显著。
宇文姝怎么也没料到,商音如此简单地便能哄得鸿德帝对她上心。
她渐渐地不再寻求自己的庇护,不再手足无措地跑来找自己拿主意。
她还知道怎么见机行事,怎么讨巧地从鸿德帝那儿要到各种对她有利的谕旨。
身边伺候不周到的宫人换了,待她不冷不热的昭容换了,连住处也换了——商音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公主,竟能独占一座殿宇,这是史无前例的事。
至于吃穿用度当然不必提。
重华公主再不用饿到跑去佛堂蒲团上坐着嚼冷馒头了。
商音低声道:“我念着她对我的好,每每得到什么贵重的赏,总是第一时间跑来给她献宝。”
——“姐姐,这是北方进贡的雪貂皮,一共才五张,我得了俩,我们正好一人一件啊。”
——“建宁的玉液长春和紫笋,你喜欢哪一种?”
——“我拿墨绿金缎做的坎肩,看看,怎么样?配你正合适。”
宇文姝冷眼见她摆到自己面前来的那些珍宝,桩桩件件分外刺目,好比硬生生地怼脸扇了一巴掌。
她想不到自己好心好意地对她,换得的居然是这般不加掩饰的炫耀。
她更不明白为什么平时看上去那么不易亲近的父皇,竟能叫商音靠一顿装疯卖傻便哄得眉开眼笑。而她无论做得再好,来来回回,也仅有一句“姝儿颇识大体。”
商音:“我怕我有的她没有。”
“怕她多心,甚至比之平日还要更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