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浦东国际机场。陈嘉予签到之后五分钟,才看见段景初姗姗来迟,从走廊另外一边走进来。他跟陈嘉予打了个招呼,可是也许是因为经历了这两个月那一堆事儿,陈嘉予觉得他皮笑肉不笑的。
可糟心虽然糟心,他们也不是民航第一个内部风起云涌的机组,同在一个公司飞得久了难免遇上有利益纠葛的看着不顺眼的人。陈嘉予还是默认大家在岗位上还是认真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反正他自己是这样。
带着这样的心情,他也和段景初分别走着流程。
飞行员的工作说起来帅气,可这帅气的基本也就是起飞落地那几秒,事实上飞行的日常工作非常琐碎,且每一步都不能做错。陈嘉予在无线电里面问签派起飞时间,问放行有没有流控,喊加油车和排污车,绕行飞机做机体检查,看地面加油,然后才能上机,要交叉检查飞机控制面板的航程、导航数据。最后,机组核对好了放行舱单,对塔台报起飞简令,才能关门。
这一切,跟岳达超这种关系好、默契高的副驾驶来做,陈嘉予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可是跟段景初,陈嘉予觉得这都得两个小时过去了。还好,这次乘务组里面,有程萱和杨飞飞,是他也合作过的熟人,整个过程还算顺利。
而浦东因为之前塔台事故的影响,几乎每天入场和放行都在流控,在地面等待要至少四十五分钟以上。陈嘉予也没办法,就原地干等着,驾驶舱是安静而尴尬的沉默。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早上他看到方皓的微信了,但他五点就起来赶去机场了,踩着点签到开始航前准备的。他是飞完第一班以后,才得空简单给他回了一个“晚上回北京说。”如今,虽然有时间,但是他却没精力想自己个人的事情。
就在即将挂拖车的时候,段景初突然对他说:“嘉哥,今天我主飞吧。”
陈嘉予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来的时候他和岳达超搭班就是他主飞的,他其实不介意交换驾驶权,主飞和监控飞行员也没有说哪个更轻松一说,都有自己的责任区。但对方是段景初……
段景初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又说:“之前着陆灯那件事,我做的不到位,这次我来。”
陈嘉予心说,他居然良心发现了,无论他是否是真诚,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陈嘉予只能同意:“那你来飞。”反正技术记录本是最后签。
2小时25分钟的航班,真正滑出离地之后,飞起来的时间还是过得挺快的。飞入华北区域以后,陈嘉予从驾驶舱起身去了卫生间。段景初在主飞,但是巡航高度,飞机也连着自动驾驶,飞行员经常飞到一半去卫生间,属于正常操作。他进了卫生间以后,感觉得机体有非常微小的颤动了一下,不是气流颠簸,而是类似于震动的波动,大概只有两秒钟,然后就恢复平静了。
走出卫生间的时候他跟杨飞飞打了个照面,杨飞飞还问他要不要吃的或者水。陈嘉予有点渴,但是念及刚刚的那点震动,他没完全放下心来,就先说了没事,他想赶紧回驾驶舱。
回到驾驶舱以后,他就问段景初:“刚刚怎么了?”
段景初回看了他一眼,说:“没怎么啊。”陈嘉予不放心,自己亲自检查了一排仪表,确定了真的是没问题——除了他们是飞得高了一点。11000高度层确实有100节的逆风,他们申请了12000米,是快要顶着737的最高允许上限飞了。飞得越高,空气越稀薄,速度也越快。这个高度也是和华东区调申请批准过的。
陈嘉予是在飞入华北区调管辖范围内一个小时,距离降落还有四十分钟的时候,才发现问题。他刚刚是抬头反复检查了仪表,如果飞机有异常,一般情况下,看仪表和指示灯就能看出来。可是这次,问题不在仪表。他是低头才发现,襟翼的操纵杆居然不在零的位置,而是对着“2”度的刻度数字。
“你怎么……”陈嘉予愕然。段景初居然,在万米高空上放了襟翼两度!机翼前缘缝翼的开关不用说,他肯定是给关上了。老737机长中确实流传着一个未证实过的秘诀,就是不开缝翼放襟翼只放两度可以飞得快一点且省油。陈嘉予因为父亲是老飞行的关系,也是听说过这事,但是到今天基本已经是个传言了,他飞了十年,从未亲眼看见任何老机长这样做过,在巡航高度放襟翼当然也早就成了违规操作。
他当时就觉得脑子嗡地一声,立刻语气严肃地说:“把襟翼放回去。” 段景初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要么就是少做项目,要么就是多做项目。他不知道段景初是不是在每次自己主飞的线路上都这么做,还是他是趁自己不在就做了这么一次,为了折腾自己。无论怎样,都是很可怕的。
段景初看了他一眼,他可能是没想到陈嘉予在执行进近检查单之前会看到襟翼位置不对,只能说:“收回。”然后手底下动作,把襟翼收了回去。
可是,眼下陈嘉予没有精力去训段景初了,因为他发现,飞机出现了小幅度的倾斜,左边的机翼在往下坠,而操纵杆明显地在往一边偏离——是自动驾驶在为飞机的姿态努力弥补扯平着,飞机明显是已经有了结构问题。
段景初也发现了,他叫了一声:“怎么回事?”他语气也很惊慌。
“断自动驾驶!”陈嘉予当机立断,叫了一声。眼见着左翼越来越沉,用自动驾驶维持飞行姿态不是长久之计,所以眼下要排障,纠正问题,不能依赖自动驾驶了。
自动驾驶一断开,即便是他做好了心理准备,陈嘉予也被机身的剧烈动作震到了。机身向左猛地开始倾斜,从15度,到30度,45度,然后50度,整个就是一个轰炸机俯冲的准备姿势。下一秒钟,因为这种结构不平衡,飞机开始向下俯冲。
“操!”陈嘉予几乎是用吼的,“右侧,方向舵!”
北京大兴机场,区调管控室。
王源是值班区域管制,当场就在雷达上面看到了国航1713的高度表不对。陈嘉予他们飞进华北区域范围的时候跟他们申请过高度,因为是一个比较高的高度,王源心里面有印象,所以即使后来他同时监控十几架飞机,也没忘了这事。
王源立刻拿起了话筒,在频道里面呼道:“国航1713,国航1713。证实下高度100。”一转眼的功夫,飞机已经从12000掉到了10010米高。
可是波道里一片死寂,他没等到国航1713的回呼。“国航1713,北京叫。证实下高度9500。”
王源心里面立刻一片瓦凉,他看到国航1713的应答机开着,这叫不到,难道是……
他心里面不安,嘴上却不能停,看着雷达屏幕里面区域内别的飞机,开始呼他们:“南方588请在频道里呼一下国航1713。”
南方588的机长也叫:“国航1713,国航1713,南方588,北京叫你。”
“国航1713,国航1713,北京叫。”
到最后,四五架飞机同时在频率里面呼陈嘉予他们,然而依旧没有回复。
华北区调控制室的雷达上面,ca 1713的橙色点下面显示高度的数字每秒都在飞速刷新。波音737以每秒125米的速度向下坠落,机体已经翻转了540度不止。
北京管制中心炸了锅,这场景比当时浦东塔台撞机的时候还要乱,还让人心焦——浦东那时候更是死寂和安静,因为事故都已经发生了,就那么几秒的事情。而现在,则是持续五分钟的无应答,未知远比已知要让人恐惧。机械故障?机组有意操作?还是劫机?除了在管制席位上的人走不开,还在按秩序进行指挥工作,所有其他人都盯着屏幕大气不敢出一口,连续几位领导都下来管制室了,电话声音此起彼伏,一个打给紧急救援车辆做最坏准备,一个打给进近,一个打给塔台。
三分钟以后,进近管制室的沉寂也被打破。付梓翔接的电话,接完以后三秒,就重复了一遍:“国航1713?现在高度多少。”
这个电话只有十秒钟,可后来方皓回忆起来,这十秒钟几乎就要改变了他的一辈子。
付梓翔阴沉着脸,对旁边的方皓说:“国航1713刚刚在掉高度,应答不叫,现在已经掉出区调高度层了。”
“我来指挥避让。”他答得顺利。掉高度虽然罕见,但类似危急的特情他一年会处理十来起,早已经成了习惯。可是今天——没时间查单子了,可方皓心里面有个非常不详的预感。国航1713这个航班号他熟,从上海飞来,他知道陈嘉予今天会飞上海浦东到北京大兴,虽然时间上讲现在是稍微晚了些,但是他没在自己扇区里面看到过陈嘉予他们。一般同一个航司同一个时间段很少安排对于一架航班,想到万米之上开飞机的可能是谁,他心里像被丢进来十吨炸药一样,瞬间炸开成几千个碎片。可是,他要控制住自己不要去想这个可能性,而专注于眼前的工作。无论是不是陈嘉予,出现故障的飞机载着130多条人命,需要管制员全力辅助。他不能慌。
“方皓?”付梓翔又叫他名字一下,他也看出了方皓的表情严肃,然后跟他确认了一下:“你来指?”方皓的01扇区负责的是东边,也就是国航1713进场的方向。
方皓眉头紧皱,点点头,但眼睛仍是盯着眼前的雷达屏幕:“嗯,管好你的扇区。”他要净空了,付梓翔很默契,不用他多说什么。
他开始指挥控制范围内的飞机避让,在指挥席位坐着,肩膀一动也不动,如巍巍泰山。指令一条接一条从话筒里传出来:
“上航1882,右转航向090离场。”
“海南3124,左转航向255,上高度6000 避让。”
“东方570立刻复飞。”
“凤凰1009,终止进近,复飞。”
“united 88o arouely! (美联航880,复飞!立刻复飞!)”
做完这一切以后 ,他低头,看着进近雷达上的橙色叉点——还好,高度已经稳定在6500。他拿起话筒,亲自呼了一声:“国航1713,北京进近,雷达看到。”没人发现,他声音已经颤抖了。
“改平!”万米高空之上,陈嘉予踩着右侧方向舵,飞机仍是滚转。他已经能感受到加速下坠的过程中超过1个g的重力,把他从椅子上往外拉,让他后背都感觉到重压。可是,他是保卫手上这架飞机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必须挺住。段景初起初是想趁着陈嘉予不在做个隐蔽的违规操作,然后栽赃给他,可他也没料到飞机的襟翼出了问题,他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后果,此刻也吓得手脚发软,跟着陈嘉予的口令在挽救飞机。
“bank angle, bank angle! (注意倾斜角!注意倾斜角!)”座舱内告警声音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