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显然不会是黑无常干的。且不论这座城的黑无常有没有这个胆子如此放肆,哪个鬼差会贪图活人的银钱?再者说,若真是黑无常勾魂索命,定是贺公子大限已至,如今的他又怎可能活着?
想来,是有人趁着月黑风高,假借黑无常的名头吓唬落单的行人,以此来诈取钱财罢了。
“为了区区银两,险些闹出人命,必须给他一点教训。”江槿月低声念诀,阖目道,“黑无常大人,今夜子时前,麻烦你来一趟落英镇。”
她只略微停顿片刻,又莞尔笑道:“啊,我改变主意了,你一个人来不够。这样吧,你多找几个黑无常一起来……判官大人若问起,你就说是来替天行道的。”
她的指令,整个地府也没人敢违拗不从。刚至亥时,黑无常们就纷纷赶至小镇,见了她便齐刷刷地向她行礼问安。
为首的正是他们最为熟悉的那位黑无常,此时他那张常年毫无表情的脸上正挂着几分茫然,显然也是不知她特意请他们来究竟所为何事。
时候不等人,江槿月很快便长话短说,将这落英镇上发生之事说了个干净明白。
话音刚落,主管这座城的黑无常二话不说就“扑通”一声跪下,为自己辩解道:“主上明鉴啊!下官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定是有人蓄意构陷!”
呃,事实上应该也没有谁会无聊到诬陷鬼差。江槿月扶了扶额,抬手示意他不必行此大礼,又对他们正色道:“此人昨夜得手,已尝到甜头,在我看来,他今夜定会有所行动。你们负责在城中埋伏,见到他不必手下留情……”
另一位黑无常听明白了,毕恭毕敬地拱了拱手:“是,我等一定把他的命魂勾了送去地府,交由判官大人审理,也好叫他知道我们鬼差不是好惹的。”
这是哪座城的黑无常?真是个莽夫,和淑妃娘娘有一拼。江槿月见众人若有所思,甚至对此毫无异议,连忙解释道:“好生吓唬他一回就完事了,也不必直接要了人家性命吧。”
闻言,黑无常们都露出了失望的神情。饶是如此,他们也未曾出声反驳,只再三保证他们都为地府效力多年、知道分寸。见江槿月没有别的要吩咐了,他们便齐齐朝她一拜,消失在了院中。
回想起他们临走时那满眼冒火的神情,江槿月啼笑皆非:“其实我很怀疑,他们真的知道分寸吗?”
倘若那个冒充黑无常的家伙今夜还敢在镇上作乱,只怕是要被他们生吞活剥了。
“左右也是那个人自己找死在先,事到如今,就看他的造化了。”沈长明为她披上外衫,轻声道,“夜深露重,回房歇息吧。”
第二天一早,这风平浪静的落英镇便出了桩大事:游手好闲的陈铁牛走夜路撞邪,被活生生吓得卧床不起,据说他一整夜都在满大街疯跑,嘴里狂叫着“黑无常”、“好多黑无常”之类的鬼话。
不仅如此,陈铁牛身上竟还随身带着贺大公子的钱袋。那钱袋里面的银钱都不翼而飞了不说,与陈铁牛熟悉的人都道他从前抠抠搜搜,昨日不知是打哪儿发了横财,出手极为阔绰。
两个人都是走夜路被黑无常吓着了,不免叫人将此事放在一起琢磨,这越琢磨越不对味、越琢磨不清。
直到有人虚心前往慕家请教,听那慕夫人悠悠地抿着茶轻笑,只道了句“自作孽不可活”,大伙儿才恍然大悟:谁作孽?自然是那陈铁牛!他假扮黑无常吓病了贺家公子,自己却被真正的黑无常找上了。
该,真是活该。众人深以为然,从此对陈铁牛嗤之以鼻,又纷纷带着薄礼上门探望贺公子,听闻贺公子在用了慕夫人的清心咒后,如今已能下床走动,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又称那慕夫人是一等一的杏林妙手。
对此,在家中和沈长明闲坐对弈的江槿月不以为然,只对他微微一笑道:“生死簿上写了,贺公子这辈子能活到九十九,既是命中注定,又怎会是我的功劳?”
沈长明轻轻捻着白子,慢条斯理道:“命再是如何好,也得有命定的贵人相助。对许多人而言,我这位宅心仁厚的夫人,便是他们的贵人。”
不知为何,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味。江槿月轻落黑子,真诚地眨着眼睛看他:“怀王殿下,你讲话真的好酸呀。”
他们两个还没来得及分出胜负,那贺老爷便带着家眷登门致谢来了,这一大家子人往小院子里一站,都快没地方落脚了。
贺公子到底是病了一场,如今瞧着瘦削了些,不过气色尚可,一言一行又颇有大家典范,不负他在外的赫赫声名。贺夫人也生得花容月貌,说话轻声细语的,怀中抱着他们才出生不过数月的女儿,眉眼温柔。
贺家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向他们二人道谢,贺老爷更是狠心拿出珍藏多年的古画,说什么都要他们收下。
见状,沈长明当然婉言拒绝,用的理由也很熟悉:“既是贺老爷心爱之物,我与夫人岂有横刀夺爱之理?”
可这一时半会儿的,贺老爷还真拿不出什么别的上得了台面的谢礼。这二位显然不愁吃穿用度,又素来不收金银珠宝,也不知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头,寻常的物件只怕入不了他们的眼。
这幅字画,可是贺老爷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宝物了,没想到仍是被慕公子一口拒绝。
贺家人面面相看,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当他们想再硬着头皮劝他们收下时,一直不吭声的江槿月突然轻笑一声,将桌上的拨浪鼓握在手中,对着贺夫人怀中的婴孩轻轻摇了摇。
小婴儿虽不谙世事,却也被这一连串的“咚咚”声吸引了视线,靠在娘亲的臂弯里,对着笑容清甜的江槿月“咯咯”笑了起来。
江槿月微微一笑,将拨浪鼓递给贺夫人,垂眸打量了一番婴孩的眉眼,温声道:“你们的孩子很可爱,今后定会出落成大美人,那就是落英镇上的一枝花啦。”
这话说得尤为好听,她又是一脸真诚,贺家人均是乐得“哈哈”大笑,都道承她吉言,只望这孩子能一生平安喜乐。
贺夫人笑得温柔,抬眸对她道了句:“原来慕夫人喜欢小姑娘?我想,你这一胎若是女孩,长大了一定倾国倾城,将来就是咱们大凉的一枝花了。”
闻言,沈长明笑着看向江槿月,心说他们两个的孩子自然不会差。他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听得自家夫人骄傲满满地答道:“我也觉得,谢谢你夸我好看呀。”
很好,果然在她眼里,生孩子这件事就好像与他没什么关系。
两个人送走了贺家人,又坐回了石桌边下棋。江槿月一直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明明都快要输了,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禁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抬起那双亮晶晶的眼眸笑望着他。
知她定是有话要说,沈长明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子,轻握着她搭在石桌上的右手,也不急着追问,只笑眯眯地与她对视。
过了许久,江槿月歪了歪头,抬起左手覆上他的手背,温声道:“夫君,你相信缘分吗?若有缘,轮回转世后,哪怕相隔千里也终能重逢。”
问完了这个无厘头的问题,她又觉得自己是心绪太乱了,这话问得实在好笑——他怎么可能不信?
他们两个不正是如此?哪怕天要他们分离,可他们偏偏不畏路途遥远、不怕风霜雨雪,哪怕翻越千山万海,也要在这茫茫人世中找到彼此。
他抬手轻轻拭去了她眼角渗出的泪水,低声问道:“所以,那个小女孩该不会是……”
江槿月点点头,清了清嗓子,由衷道:“嗯,我不会看错。能亲眼看到娘亲如今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黑无常大人说得不错,地府永远是很公平的。”
“难怪你方才那么安静,我就说你哪有那么喜欢孩子?”沈长明知道她是因着此事生出了诸多感慨,悄悄望了她一眼,随手将黑子白子都收回了棋罐,装作疑惑地问道,“怎么还在发呆?”
听他这么说,江槿月显得比他更疑惑:“我们还没下完,你把棋收了做什么?而且,我当然喜欢孩子啦,比如我们的孩子。”
收拾好了桌上凌乱的棋子,他站起身来将她扶起,理所应当地答道:“我认输,夫人聪慧过人、棋艺高超,当然不必再下了。”
这话怎么听都让人觉得很敷衍,深知自己方才离输不太远了,江槿月幽幽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直把他盯得忍不住笑出了声,摸着她的头安慰道:“下回我一定装得再像些,好吗?走吧,我带你去钓鱼。”
生气归生气,钓鱼当然还是要去的,谁会和玩过不去呢?她自觉有理,立马喜笑颜开地抱着他喊了三声“夫君”,开开心心地跟着自家夫君出门钓鱼去了。
时如逝水,一晃便已是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