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姑娘眉头紧锁,仿佛仍有心事,只下意识地点点头。
他立即收起嘴角笑意,正色道:“你离开幽冥界,究竟会招来什么祸患?若此举会伤害到你,那你又何须为我做到这个境地?”
“祸患嘛,我也不知道,这是判官大人说的。可是你看,近来不都风平浪静的?”小姑娘瞥见他满脸藏不住的愁容,把手一摊,“大人不必在意,我从来想做便做,从不计后果。”
他微微摇头,一脸认真地做出承诺:“或许尊主是只想顺心而为,可我此生不愿亏欠任何人,无论尊主为何出手相助,我定要报答你的恩情才是。”
开始了开始了,他亘古不变的报恩理论又来了,不愧是他。
“报答恩情?”小姑娘低声重复着,眉头一挑,抬眼与他对视,反问道,“既然星君大人与我如此见外,我倒有一事不明,正好请大人替我答疑解惑。”
见他颔首默许,红衣姑娘轻轻启唇:“据我所知,早在数月前,天界有十余位神将说要领兵来我幽冥界闹事,为那个……就是在地狱的那什么神官来着?”
“尊主是指,玄阳神官?”听到这里,星君当即了然,一双剑眉微扬,浅笑着等她的下文。
“啊对,要为他讨个公道嘛。我听说他们声势浩大,集结了不下百位神将。临出发前,是你骗他们说卜算结果为‘绝无活路’,没准还要赔上千年修为。如此,他们才打了退堂鼓。”
越往下听,他脸上的笑意愈发高深莫测,最终只故作疑惑地反问:“确有此事,可尊主为何要用‘骗’字?卜测结果正是如此,我不过如实相告,好叫他们莫要白白送死罢了。”
“纵使是仙神,也不该在我面前撒谎啊,星君大人。”小姑娘歪头端详了他须臾,耸了耸肩,“那么,你既认为行事都得有缘由,那你又为何要帮我呢?”
此话一出,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竟会硬生生把口齿伶俐、处变不惊的星君问得哑口无言,两个人就这样莫名陷入了沉默。
看着他变化莫测的脸色、张口欲言又止的模样,江槿月亦是满脸疑色,心道这个问题分明普普通通,怎会把他难住?
思虑良久,他终于就地编出了两个理由:“一来,本是天界理亏,他们不该再惹是生非。二来,他们本就不是你的对手,一入幽冥界又要法力受限,岂非自取其辱?”
江槿月:“……?”
虽然并不知晓他心中所想为何,但她深感这两句鬼话多半是假的,否则他哪里需要思考那么久?
“嗯,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星君大人果真是正直不阿、公私分明啊。”红衣姑娘点头赞叹道,不知是真信了,还是不想跟他过多纠结于此。
一瞬间,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良久才认真补充道:“更何况,无论他们怎么说,我都确信你不会堕入魔道。你至真至纯、心思澄澈,我只愿你永远天真烂漫,这样的你就很好。”
前世的她法力太强,又是这般不守规矩的做派,那些神仙生怕她一朝走上歧路,亦在情理之中。
但是好端端的,这群神仙竟然开口就说她要堕魔,怎么听都像是在咒她。何必呢?大家各司其职不好吗?
静静望了一眼两个人默然对视的场景,江槿月垂下视线,轻轻叹了口气:“若真能永远如此,反倒是好,只可惜……”
“既然星君大人于我幽冥界亦有恩情,我们就算扯平了吧。今后谁也别再说什么报恩,朋友之间不必如此。”小姑娘目光坦然地一笑。
没关系,这句话他大概还会说很久,从上辈子说到这辈子,或许下辈子他还得继续说。这就是命,逃不过的。
两个人都没再多言,小姑娘蹲下身去与狻猊玩了起来,正是自得其乐。
他一直立在她身侧,过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走到她面前微微倾身,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递向她。
他的手中轻轻握着花枝,上头缀着数朵娇嫩的白花。
“咦,这是什么?”小姑娘顺手接过,却是满眼茫然,抬眸疑惑地问他。
地府除了彼岸花,好像就只有枯枝败叶,估摸着前世的她就没见过什么花。
“杏花枝。人间已到三月了,我见杏花开得正好,随手给你带了一枝回来。你觉得……它好看吗?”他眼角的笑意和煦温暖,连带着忘川河畔阴森森的气息都染上了暖意。
小姑娘点了点头,随口问道:“星君大人是比较喜欢杏花吗?”
起先,他只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后又笑着作答:“杏花不同百花争艳,花开时如雪满枝头,花谢时似絮乱四野,白红相间、不妖不媚、超然脱俗,所以我独爱杏花。”
“这样啊,可惜地府除了彼岸花,别的花大抵是种不活的。”红衣姑娘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歪着头幽幽道,“听说每到三月,东岳山都繁花似锦,若能亲眼看看就好了。”
看出她眼底的失落,他认真地凝望她的眼眸,温和一笑:“我知道你不能离开幽冥界,所以只好折花相赠、聊表心意。你若喜欢花,我可以日日给你送来。”
“可以吗?那我就多谢星君大人了。我……”小姑娘脸上方浮现出一瞬欣喜,神色旋即一凝,蹙眉阖目片刻,对他摊手道,“判官大人找我,我先去一趟。”
千里传音?江槿月看着他们对彼此点头示意,不由埋怨道:“判官老儿真是惯会捣乱的,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啊。”
不过弹指间,小姑娘纤巧的身影原地消失,回忆却并未结束,周遭场景也毫无变化。
无奈,江槿月只得望向怀抱着话本的白衣星君,料想定是他还有话要说——或者说,要自言自语。
忘川河畔的阵阵阴风吹得他衣袖翻飞,他目光微动,神思恍惚地轻声笑道:“说来有趣,初次见你,我就觉得杏花与你最为相配,都如美玉无瑕、质而不俚。有些话,我确实说得太满了。”
乍一听,江槿月只眨了眨眼睛,并未理解他此话何意。过了半晌才记起,帝君寿辰宴上,其余神仙调侃他时,曾叫他别把话说得太满,没准哪天就遇到心仪的姑娘了。
“不是,有话就是不愿意当面说,就喜欢在背后说?在她面前,您是没长嘴吗?”江槿月摇摇头,心说这一句话得绕上十八个弯,人家能理解他的意思才怪了。
回忆迟迟没有结束,她仍心有挂念,不免有些烦闷,不自觉地蹲下身子环抱双膝,喃喃低语:“他还在等我回去啊。”
眼前漆黑的土壤蓦然化作平整的石板路,四周人声纷乱,阳光久违地洒满她清瘦的身子,四肢中暖流渐涌。
心有所感地抬头望见人来人往之景,她竟有一瞬间的愣神。入目的分明是一条从未见过的街道,路上行人的面孔更是陌生,却莫名给她带来几分熟稔之感。
她仿佛曾在梦中来过这里,只是这段梦境始终被深埋于心底,时至今日终得重见天日。
“难得有机会出来散心,还是只能用分.身。做幽冥界尊主有什么好?寿数再长、法力再高,都逃不过身不由己。”
江槿月听见前世的自己滔滔不绝地抱怨着地府事务繁杂、判官不懂变通、鬼差人手不够,回眸望去时才看到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
从前的她看着长高了些,颅顶几乎都要与星君的右肩齐平了。她今日难得没有穿红衣,而是换上了天青色缎面长裙,如身披氤氲烟雨,如诗如画。
放着成堆的案卷不批,他们两个竟然溜出地府闲逛?这要被判官知道了,可能得被气到七窍生烟、当场再去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