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夜风,他转头望向她,笑着反问:“槿月,你有九幽令,尚且无法驱使太多鬼魂。他一个凡人,仅凭符咒就能做到这个地步,你不觉得奇怪吗?”
确实很怪,鬼魂对丞相更是忠心耿耿,实在稀奇。江槿月苦恼地低头沉思,试探着问道:“难道,戚正教了他什么独门秘术?”
他倒也不否认,只不紧不慢地正色道:“四则,丞相遭到厉鬼反噬,如今性命堪忧,只怕是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
听到“反噬”二字,江槿月忽而灵光一闪:“我明白了,丞相的那些符咒一定有大问题。”
见她眼含期待,沈长明不由失笑:“嗯,他的符篆都是用自己的血画的,所以鬼魂对他死心塌地。一旦符篆被毁,鬼魂的怨气自会反噬于他。”
原来让王芷兰闻风丧胆的符篆竟是以鲜血绘成,丞相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想起那日在相府,她是如何把丞相的宝贝符纸拿来撕着玩的,江槿月险些生出几分怜悯来。
难怪他们匆忙离席,丞相也只派鬼魂前来拦截,本人毫无半点动静。她原以为丞相是怕落人口实,没想到他竟是遭了反噬,根本没力气来。
这大概就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吧,从前是鬼魂被迫给他当牛做马,如今也到了他尝尽恶果的时候。
“所以,现在正是除掉他的最好机会,对吗?”她对沈长明眨了眨眼睛。
据他所说的,如今丞相半死不活,自然没有余力驱使鬼魂。偏偏皇上又要跟他清算总账,巫蛊之祸、扰乱朝纲、密谋造反,随便哪个罪名都能让他人头落地,丞相算是彻底完了。
沈长明应了声“是”,由衷地感慨:“想来,丞相府现下和侯府一样,早已被重兵包围。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将要身首分离,有人终能沉冤得雪。我素来坚信,报应不爽。”
瑶清殿的宫人们、临城的无辜百姓,或许还有更多人。无论阴晴风雨,他们都永远在天上,瞪大了眼睛,看丞相究竟是如何自取灭亡、一败涂地。
“那么,你在这场局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江槿月抬起头,似是随意地问,唇边挂着浅浅笑容。
沈长明半晌未言,凝视着她的时候,笑容温润一如往昔,眼神却幽深不见底:“槿月那么聪明,不如猜一猜?”
他果真是不愿让她知晓这些刀光血影的。江槿月乖顺地垂下眉眼,微微摇头:“我可不敢妄议朝政。我只是想着,好在你没走上歪路,否则可真是难办啊。”
听出她是有意开玩笑,沈长明便微笑着反问道:“你这话说的,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他们自作孽不可活,又与我何干?”
与他何干?旁人或许不清楚,可她却看得极为明白,只消对上一对,便知他究竟在筹谋什么。
起先,沈长明与江乘清暂且结盟,借招魂符与闹鬼之事挑拨他与丞相的关系,后又借赐婚圣旨让他再无后顾之忧,好干脆利落地和丞相翻脸。
江乘清心思深沉,对旁人从无真心可言,难免以己度人。以离间计对付他,恰到好处。
再者说,沈长明手上捏死了他收受贿赂的证据,江乘清若想活命,唯有与他合作。自江家“闹鬼”之日起,江乘清便再无选择的余地,这条路他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至于钦天监的天象之说,谁都知道,这就是国师一句话的事。或者说,所谓“代天授命”,在凉国,天意不过是皇上的意思罢了。
帝王要你生,哪怕天崩地裂都能说成一切大吉;帝王要你死,一句轻描淡写的“不祥之兆”就能叫你生不如死。
更何况,陈家意图谋反,皇后如何置身事外?他日陈家满门抄斩,皇上若能留下皇后性命,让她疯疯癫癫过完一生,都算仁慈之举了。
“巫蛊案是不能摆到明面上说的,否则难免让百姓哗然,堂堂帝王竟会受人蒙骗。”江槿月歪了歪头,莞尔道,“所以你亲自递了两把刀给皇上。一来能保全他帝王的颜面,二来能顺势铲除丞相。”
丞相屠尽谢家满门、暗害忠良之臣,可见其心思歹毒、手段狠辣。一朝东窗事发,他若不死,如何服众?此事一旦被朝臣知晓,难免叫人寒心,以致人心不稳。
丞相有心祸乱朝政、觊觎江山社稷,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如今事情败露,他又能不死吗?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皇上必欲除之而后快。
如此,对外便不必提及巫蛊案,也可略微打消皇上心中的顾虑。江槿月笑吟吟地望着他的眼眸:“你曾说过,借刀杀人,屡试不爽。”
“如果父皇只想粉饰太平,总是瞻前顾后,我也只能轻轻推他一把了。”沈长明夸张地长叹一声,转而笑道,“可我听说,江小姐不敢妄议朝政啊?”
“王爷所言甚是,那我也无可辩驳了。您如果要治我的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江槿月说罢便低下了头,默不作声的,仿佛在等他宣判。
“我哪舍得杀你?我只盼你别怪我狠心,毕竟今夜过后,要死的可不止丞相一人。”他轻轻牵起她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
一切将要尘埃落定,总算不枉费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可事到如今,他心底并无半分喜悦,除却感慨,更多的竟是怅惘。
江槿月眼眸微垂,答得真诚而平静:“他们合该受死,你何错之有?善良本该有锋芒的。”
“此事牵连甚广,大牢里得添上不少熟悉的面孔了。”沈长明揽过她的肩膀,摇头轻叹,“一步错则步步错,贪心不足之人,死后也注定不得安宁。”
这等奸佞之臣,一朝到了地府,只怕是要下地狱了。江槿月眯起眼眸,大厦倾倒如疾风骤雨,毫不拖泥带水。从前的丞相风光万丈、位极人臣,不过短短数月,就到了这般境地。
一步错,步步错。
江槿月忽地想起在临城时,沈长明与谢大人说的那番话——
“只要我们推他一把,他自然明白该往哪里走。”
时隔多日,终是醍醐灌顶。她忍不住抬起头,目光灼灼:“难怪我们从临城回来后,你要急着入宫……”
如此,丞相便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若再不有所行动,可就要来不及了。
“是啊,你不是也以为,我定会将临城之事告知父皇么?丞相当然也这么想。我原不过想试探一番,看看他的实力。谁知他这就按捺不住了?”沈长明眉梢微挑,不由嗤笑道,“有你在,他若要凭鬼魂作乱,几乎毫无胜算可言。”
江槿月犹记得,云姨娘说她有能撼动三界的力量。此话在她听来如同鬼扯,但丞相明显对此坚信不疑。
虽说丞相早有反心,可凭他那些死士,都不够给禁卫军塞牙缝的。他若要谋反,唯有伙同乌合之众打个出其不意,找准时机举兵逼宫。那么,眼下就并非谋反的最佳时机,只能寄希望于鬼怪。
好死不死,江槿月有缚梦和九幽令,背后还有地府。他若要凭鬼怪作乱,最好是能寻求与她戮力合作,否则就必须先行除掉她,再徐徐图之。
“哦,我总算明白了,原来那场宴席是冲着我来的。”江槿月不由啼笑皆非。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成了一个大奸臣眼中最后的希望。
一时间,真是晦气到叫人哑口无言。仔细一想,她又深感丞相实属可怜。自千秋宴后,丞相的好日子可谓飞转直下,被他们搅和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执掌后宫大权的妹妹疯了,临城的鬼怪窝没了。走狗之一江乘清受人挑拨,随时准备背叛于他。走狗之二戚正身死,丞相就此痛失一位能帮他驱使鬼魂的“贤才”。
明知在她面前动用鬼物宛如班门弄斧,可他走投无路,只得苦心谋划鸿门宴,却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丞相大势已去,又还剩什么后手呢?
沈长明神色淡然,微笑颔首:“其实,你若愿与他合谋,他倒是能反败为胜。可惜啊,此路不通。他若只想谋算江山,或许还有点机会。想要的太多,无异于自掘坟墓。”
真如他所说,丞相能有机会吗?江槿月在心底暗叹,丞相的一举一动,分明步步都在他的算计里,他从前无非是装作不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