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难接近、防备心极强的采访对象,但没关系,张西扬有的是耐心,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然而,耐心尽在“连个人影都见不着”里白白消耗了。
鹿霖基本凌晨回来,清晨出门,两人为数不多能在同一空间相交的时刻,张西扬见到的场景都是鹿霖对着电脑沉思,很像罗丹雕刻的思想者,除了上半身一直保持着笔挺。
他好像是一个不会放松的人。
的确,这是鹿霖生活的常态,如一根紧绷的弦,随时会断。
乔倩如在科研上怀揣着满腔热血,追求精益求精,对自己的学生同样是高要求高标准,她看重鹿霖,便给他安排了更多科研项目,好处是,她经费充足,为人大方,给学生发的工资也相对比较高。
当然,不是每个学生都能达到她的标准。
那天,一个男生突然冲进了自习室:“王帆和乔老板在办公室里吵起来了!”
不用问,课题组的成员们都知晓两人争吵的原因,叁十有余、有妻有女的王帆作为乔倩如手底下年纪最大的学生,已经延毕了叁年,乔倩如不是那种会使唤学生办私事、故意刁难学生的导师,但她要求自己的学生一定要有创新性的甚至是惊艳的产出,绝对不能照搬前人的成果,在她看来,王帆的科研能力还不足以做到这一点,而在王帆看来,是乔倩如给他安排了太多对博士课题没有帮助的横向项目才导致他没有取得理想的科研成果。
眼看着同龄人一个个都事业有成,自己却还没毕业,生活来源仅是一点补贴,王帆内心无比痛苦。
好些学生跑到办公室外面围观,后来是院长亲自出面调解,纷争才得以平息。
由头至尾,鹿霖都没有过问过这件事。
到了深夜,临近零点,鹿霖按下发送键,把最新完成的论文投了出去。
回小区的路上有一座人行天桥,鹿霖在那意外地看到了王帆的身影,他站在天桥的中央,眺望着远方。
鹿霖很少主动跟别人打招呼,默然从王帆背后走过。
“鹿霖。”王帆叫住了他。
路灯暗淡,瞧不清人脸,但从王帆的身体里传出来的消沉弥散在空气中。
“求你帮帮我吧,”王帆几乎是在卑微地哀求,“写一篇质量过关的论文对你来说不是难事。”
这不是他第一次拜托鹿霖。
“抱歉。”鹿霖平静地说,“这个我帮不了你。”
“你开个价!”
鹿霖摇了摇头。
王帆猛地抓住鹿霖的手:“我得尽快拿到毕业证出去工作,我要养家你知道吗?!”
“不要碰我!”鹿霖费力甩开他。
“你不帮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王帆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把水果刀,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手腕割去。
鹿霖见状,立即上前阻止王帆的行为,但王帆看上去魔怔了,眼睛瞪得像骷髅,浑身抽搐,死死抓着刀柄,在抢夺间,鹿霖的右手臂被锐利的刀锋划破,一道狭长的血痕迅速染红了白色的衣袖。
王帆登时惊慌失措,一声脆响,刀从他的手中掉落。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伤害你的!”
鹿霖倒显得很冷静,他第一时间把刀踢远,然后双手按住王帆的肩膀沉声说:“不要做傻事,你的家人还等着你回家,他们不是要你成为多厉害的人,而是希望你健康平安。更何况你并不差,这座城市、乃至全国都有你留下的痕迹,这十年你参与研发过的监测设备正在黑夜里散发光芒。有一天,你的女儿呼吸着最清新的空气,你可以像讲童话故事一样和她分享,爸爸曾经为全人类的环保事业付出过什么——她会为你骄傲的。”
听着鹿霖的话,王帆整个人软化了,瘫坐在地上,声泪俱下。
“鹿霖,我真的好累啊,每天都想死……”他仰头望着漆黑但残留半点星光的夜空,“可我还有希望,对吗……”
鹿霖朝他诚挚地点头。
……
安抚完王帆,并将他送回学校后,鹿霖再独自回去。
夜已深,街上行人稀少。
路灯把鹿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走得很慢,好像力气早已殆尽。
鲜血沿着手臂顺着指尖滴落于地面,每一滴都昭示着他的轨迹。
孤独的,无声的,破碎的轨迹。
“你爹死了你就发神经了是吧,那不如你也去死!”
“你把你爸妈都克死了,灾星有多远滚多远!”
“都十一二岁了怎么还长得像八九岁那么矮。”
“你握什么拳头啊,有本事还手啊,废物!哈哈哈!!!”
“很好玩的,来,你张开小嘴。”
“家里急用钱,你赶紧把钱打过来!”
“……”
大脑深处的闸门打开,旧时的记忆决堤而出。
他在腹背受敌的回忆中苟延残喘,不得安宁。
有没有,鹿霖无数次求问,这个世界有没有什么,哪怕一丝一毫,是值得留恋的。
他拼了命地找寻答案,甚至愿意为此献出毕生所有,最后的最后,那些纷繁混乱的碎片都凝缩成一幅简单而干净的画面——
24小时便利店门外,扎着低马尾穿着宽松T恤和短裤的女孩,与世无争般咬着甜筒冰淇淋。
……
“幸好生理期结束了。”笪璐琳吃着冰淇淋自言自语。
天气很热,冰淇淋融化得快,她不得不左舔舔右咬咬,可想而知有多不雅观,但没人看到再狼狈又如何。
正这么傻不愣登地洋洋得意时,一抬头,就看见面色苍白的鹿霖。
来不及惊讶,就被他小手臂上淋漓的鲜血吓得直接扔掉冰淇淋。
“你怎么受伤了?!”笪璐琳弯下腰要去检查他的伤况,可他穿的是长袖,衣服和皮肤因为血液的渗透黏合在一块了,“我帮你把袖子卷起来?”
鹿霖没说话,只深深地盯着她。
“你到底是怎么搞成这样的?!”笪璐琳急得跳脚,“这附近有没有24小时营业的药店?不对,应该去医院!”
“姐!”夜跑完的笪梓健回来了。
“笪梓健,赶紧叫辆车!”
笪梓健边用毛巾擦汗边慢悠悠地走近,随性又轻蔑地扫了鹿霖的手臂两眼后,说:“姐,你别瞎着急,这伤他自己弄的。”
笪璐琳看着鹿霖:“你怎么弄的?”
笪梓健说:“刚刚我亲眼看到他用剪刀划自己的手臂。”
鹿霖的伤口虽然有十多厘米长,但不深,在回来的中途就自动止血了,然而刚才,在见到笪璐琳后,他面不改色地用剪刀把伤口撑得更开、更大、更深。
只不过,没想到被笪梓健撞见了。
“你为什么伤害自己?”笪璐琳惊愕地看着鹿霖。
“我没有。”鹿霖微微蹙起眉,“这是被同门不小心划伤的。”
“屁!”笪梓健驳斥,“我刚就在你斜后方不到十米,看得真真切切!”
两人的说法完全不一致,笪璐琳一时不知该信谁的,但是想到笪梓健本身就对鹿霖有偏见,而鹿霖为人正直(毕竟在没有监控的情况下,他也坦率地承认自己的打人过错),最关键的是,有谁没事会给自己来一刀?
这不纯属有病吗?
“笪梓健,你现在真是没几句真话。”笪璐琳义正辞严,“你不能再恶意中伤别人。”
“姐你不信我?!”笪梓健吃惊得嘴巴张得像灯泡一样大,“我发誓,我——”
“笪璐琳。”鹿霖忽然说。
笪璐琳紧张地看向他:“嗯?”
“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