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从那个牢笼逃出来,一身描金重纹锦缎被撕成碎布,浑身的伤口渗血不止,傻子都知道,乱世中这等粉妆玉砌的小娃娃定是个惯会惹事的祸患,但老铁匠沉默地把这个祸患收留回家,拼着绵薄的家底尽力照顾。
段嚣怀里那柄匕首,是他义父一生的杰作,那种鲜有人知的黑金玄铁,只有义父能识其锋利,打制成兵。
义父一生打铁,体格却不怎么健壮,每天打铁这种繁重的劳动让他越发病累消瘦。
可到最后,义父不是因为病累而死,倒是被自己这个祸患连累致死。
不单单是死,而是被虐杀,尸体支离破碎,四肢被活生生揉进打铁用的烧红的铁浆,流动的铁浆和融化的手指混合凝固成块......脑海中,落雪被滚烫喷涌的血液融掉,又重新在天寒地冻中凝结成鲜红的冰。曾经温暖的茅屋,坍塌成鸣冤的地狱。
当时官兵领命而来,打着清缴贼寇的幌子下手,残忍虐杀之后,顺手毁了老铁匠一声清白做人的名声,死透了还被街坊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
一个单身汉讨不到婆娘,怎会好心收养别人的儿子,天下哪儿有给别人白白养儿子的善人呢?说不定就是想等着养肥了卖给人牙子,真想不到,那个哑巴打铁的,竟然是官府通缉的贼寇......
所以在黑店的时候,沈喑提起来,把人送官,段嚣的脸色就很不对劲。从小见惯深宫大院吃人不吐骨头,他不想听到那个腌臜的字眼。
他沉着脸色,鸦羽般的睫毛衬得他脸色白如搪瓷。
“义父不是贼寇。”
段嚣苍白的嘴唇不见血色。
沈喑想了一会儿,他真的不擅长言辞安慰,只能说点想说的,轻轻握住段嚣黑色衣袖之下的手腕,很郑重地:
“义父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他也一定希望你能过得好。旦夕祸福生老病死,都不是你的错。这世上太多人活得委屈,死得憋屈,他定是希望你能肆意一生,不受束缚。”
段嚣像是进去了,又像是没听懂,只是把沈喑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捉起,很幼稚的,像小孩子那样,一根一根将手指伸开,掌心朝上,把老铁匠交给他的匕首放到沈喑手里:
“我身上没什么重要物件,也就是它。”
不需要听到太多前因后果,沈喑也能联想到这里发生过不好的事,他曾听见段嚣在梦魇的时候喊过义父,喊过娘亲,唯独不见生父。也意识到,段嚣交到自己手上的匕首,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的一个物件。
沈喑再也说不出劝慰的话,只好将手搭在段嚣的肩头上,却觉得层层叠叠的黑色衣袍之下,眼前的少年几乎形销骨立,弱不胜衣。
心里针扎一样疼,沈喑没对于原书的内容多数来自道听途说,他不知道段嚣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今天这副沉默忍耐,拼死也要逼迫自己变强的模样。
然而这个看似弱不胜衣惹人心疼的少年,此时心中所想的,却不是什么温馨可贵的陈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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