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衡的手从后环绕过来,揽过她的腰,下颔抵在她的肩膀上,身上泛着刚沐浴过的皂角味道,伴随着微微的潮湿。他低头不动,抱了半晌才说:“这树真有福气。”
“什么福气?”
“你也修剪修剪我吧。”他道,“用你的手多摸摸。”
董灵鹫往一侧扫视几眼,见赵清不在,就知道这小混账把她给支开了。她道:“你这脸皮生得愈发随机应变了。晓风明月,天地之间,就敢说如此绮靡之语,年纪轻轻,倒是真有野趣。”
郑玉衡道:“……我不是……”又叹了口气,声音渐弱,“我哪有那么好色。”
董灵鹫只笑了笑,没说什么。
郑玉衡听她笑,反而更不好意思,可环着她的手却没松开。他绕了过来,挡在董灵鹫与桃树之前,看着她道:“你同我去一个地方。”
董灵鹫道:“什么地方?”
郑玉衡不答,只是拉着她的手便走,神情间似是为今日之事犹豫踌躇很久。董灵鹫随着他步伐进入院中,随他迈进一个小耳房内。
这屋子平日里只是闲置,打扫时随意带过而已。董灵鹫不曾踏足,今日撩过铜钩上的深青门帘,进入其中,见到这屋子收拾得妥妥帖帖,最前方请了一尊女娲娘娘的塑像。
郑玉衡跪在塑像前的蒲团之上,诚心诚意,闭上眼道:“娲皇祷神祠祈为女媒,始置婚姻,今我并无男女婚姻之幸,但此心却已将之视为妻子,虽不曾同生,但求同死。”
董灵鹫脚步一顿,看着他的身影,道:“你……”
“娲皇在上,”他仍旧说,“我是一心待她,她却不是一心待我,总思虑着留我一人在身后,令我孤苦终老。她心中不知,请女娲娘娘、后土之母,代我转达一二,倘若精神不存,强留寿数身躯在人世,有何意趣?她这样做是为了强留我在世,却不顾我的情。”
董灵鹫知道他不过是借此神像,将心中所想所思一一阐述出来。她早知道郑玉衡收走了那张遗旨,也一直静静等待他发作之时。
她在心中轻叹,干脆也撩起衣袍,跪在他身侧并排的一个蒲团上,双手合拢,闭眸道:“红尘百姓之家,大多不达三十,簪缨公卿之族,寿夭早逝者不知凡几,紫微皇位之上,年过五十之君王,数来几何?人生至此,对生死之事已然看开,皆因心中挂念不忍,并非舍他在身后。”
郑玉衡手指合拢,又放下,垂眸道:“我知道你素来是早做打算的性格,三十岁就要看到五十岁之后,但凡有一点疏漏,都要填补上,我自然也在其中。连一双鹤侣都知道情笃不淫,难道我还不如白鹤,它们尚能生死相随,我却不能?”
董灵鹫道:“也是奇了,世人皆畏死,独你不同。”
“你分明知道我的,”他道,“这道遗旨除了让我活着,让我痛苦的活着,还能有什么作用?这倒还不使我生气,使我生气的,是你分明有好转之象,仍旧惦念着百年后的事情,一想到这些事,不免就要伤心,一旦伤心,不免就有碍身体,让我怎么能放得下?”
董灵鹫转头看着他。
郑玉衡却直视前方,不与她对视,吸了口气,跟女娲塑像道:“娲皇在上,我也不是专跟她生气才来的,只是有件事,在我心里横戈了多日,徘徊不去,如鲠在喉……她并非不懂我的人,却屡屡做出违背我的心、而顺着世俗之见的决定,这难道不是当日明德帝早逝留下的遗患?世间好物不坚固,彩云易散琉璃脆,她始终不相信我能陪伴始终,至死方休,而是觉得人世间并无殉情之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董灵鹫仍是静默地注视着他,手中却不自觉地拨弄起珊瑚手串。
“明德帝虽是明君,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于情,他将夫妻骨肉抛掷脑后,以政局霸业为先。于命,先圣人早逝,便将江山托付于你一人。加上世道风霜,历经种种,他在你心里种了不安的因果,让你无法彻底信任男女夫妻之情,所以才时常认为我的所思所想,都是不值得的。”
郑玉衡说到此处,声音愈发低微,而后终于转过头,道:“你总觉得我这一份痴情不好,过犹不及。你怜爱我,我都明白,可你如此做,实在令我又悲又恼,烦乱不定。除非你从此不提此事,否则这就是我一辈子的证据,指认你抛弃我的证据。”
董灵鹫看他虽转过来,但只顾说话,眸光低落不定,便伸手捧过他的脸颊,见郑玉衡眼眶微红,倾吐之间,有些伤怀之态,她早已听得心软,自忖他说得也不无道理,自年少以来,及至今日,见过太多“彩云易散琉璃脆”之事,让董灵鹫对于郑玉衡的这份痴情,竟觉得过犹不及,伤了他自己的性命。
她已习惯计算他人的命运,所以选取了一个能让他舍去殉情之心的法子,可就像郑玉衡所说,这样的命运,除了能让他活着以外,有什么作用呢?他这样的人,独自遗在世上,难道还能好过吗?
董灵鹫低声道:“……看看我。”
郑玉衡这才抬起眼。
两个视线交汇,俱如潺潺流水中碰撞上一块礁石,溅起雪白冰凉的水花,冲得心中动荡。董灵鹫尚且沉得住气,郑玉衡却眼神微颤,忽然抬手抱住了她,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地吸气,调整着呼吸。
他贴着董灵鹫的肌肤,好半晌才说:“娲皇在上,让你长命百岁,我长长久久地陪着你。”
董灵鹫轻声:“你多大啦,说得话都像傻话。”
“有什么要紧,”郑玉衡道,“这世上也不多我这几句傻话,要是你能听得进去,那就更好了,人生在世,为什么所有事都要往最坏的结果去打算呢?”
董灵鹫道:“那才不至于失望。”
郑玉衡说:“怕失望本就是一种胆怯。”
董灵鹫挑了下眉:“你说我呢?”
郑玉衡立马改口,他握着董灵鹫的手给自己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小声道:“我没有。檀娘别诬陷我。檀娘是这世上最勇敢的人。”
董灵鹫笑了一下,回抱他,闭眼轻语道:“不……我也很怕失去你的。”
说罢,不等郑玉衡怔愣住的思绪反应过来,便又续了一句。
“娲皇在上,郑郎君今日所说之言,有后土之母为证,他日若改念不忠,我不仅不会放过,还会令其相殉,天上地下,再世轮回,不准他反悔半个字。”
郑玉衡没有半点畏惧,听得眼眸愈亮,喉结微动,附耳跟她道:“那我们这就让娲皇证婚,干脆洞房吧。”
董灵鹫:“……你是不是变得也太快了?”
郑玉衡眼睛亮晶晶地道:“反正我不怕死,要及时行乐。明日该回宫了,我们得抓紧时间成亲。”
董灵鹫:“……”
有那么一刹那,她真的很想晃晃郑玉衡脑子里的粉红泡泡水,说要不还是悔婚吧。
……
郑玉衡不负所望,董灵鹫在行宫住了这么久,终于也起驾回宫了。
有太后娘娘的懿驾,他也无需快马加鞭地赶回去,而是蹭到了董灵鹫的车驾,每日陪她用膳吃药,归拢总结那些手稿故事,有时还跟她一起讨论起情节人物,说某个角色的是非恩怨。
回宫后,孟诚先是拜会了母后,将近些时日以来的大小政务提及过一遍,而后再将放出去就如脱缰野马的郑玉衡拎到眼前,神情莫测地质问他之前哭诉之言,是不是演出来骗朕的。
孟诚虽然不笨,但反射弧实在太长。郑玉衡都忘了这茬,现编现演,废了好大劲,终于给糊弄了过去。别人怕皇帝变脸,他可不怕,很快便消除了孟诚的质疑,继续做他忠心耿耿的心腹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