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灵鹫看着他慈祥的面容,竟然真的起身,从上位坐到了李酌的对面。她没有以一国太后自居,敛袖入座,吩咐瑞雪摆棋。
在棋枰放上小案时,李酌将黑子推给了董灵鹫,微笑道:“虚长这么多岁,可不能欺负你。”
董灵鹫扫视棋盘,没有接受让先,漫声道:“世伯忘了,我的棋艺早就精进了。”
“是啊,”李酌道,“檀娘早就修养得这么好了。”
两人下棋布阵,依次落子,晶莹剔透的黑白二色在棋盘上铺展而开。
过了不知多久,是李酌先开口:“你对世伯很失望吧?”
董灵鹫的手顿了一下,因为下棋碍事,她褪下了腕上的一只镯子,低着眼帘:“我会处死周御史,因为他犯了不能犯的错。也会处死世伯您,哪怕腥风血雨。”
李酌道:“天下九州,都会因为这件事怀疑你、指摘你、辱骂你。”
董灵鹫道:“纵然天下九州不曾开眼,檀娘的心,能因此静如止水、俯仰无愧。”
李酌盯着她的脸:“你的证据足够了吗?”
董灵鹫沉默了一会儿,道:“差不多了。”
“不够,”李酌道,“再多都不够。”
董灵鹫没有反驳,因为这是对的,李酌一生的名声至此,证据再多都不够,总会有人为他站出来,质疑事情的真伪、质疑这是不是一场为了革除旧党的弄权之术。
李酌又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吗?”
董灵鹫终于抬头,看着这张充满慈爱、温润祥和的脸:“为什么……世伯,您不是跟我们从同一个时候过来的吗?”
冰冷的落棋声停了。
李酌道:“你是说,那个财政贫乏、民生凋敝的时候么。”
时值此刻,董灵鹫仍是从他的神情中看不出丝毫愤怒、或者懊悔。
李酌道:“有些人就是共苦可以,同甘却难。老臣如是,先帝也如是。我也以为我珍惜自己的一世贤名,可那时候是无处可贪、无利可图,凄风苦雨地过了一段艰难岁月,熬过先帝在位的十几年,我才知道,原来只要我动动手指,就有这么多的金银流泄进我手中——”
董灵鹫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道:“我以为您会知道、会明白……”
“我明白。”李酌道,“可有些人的清高品格,是培养出来的。有些人则是被逼出来的。臣在朝时,只要稍稍享用富贵,就会被御史私下议论,稍稍放纵私欲,就会被学生登门进谏,我是被架在那个位置上的,是被捧着、要求着站得那么高的。”
董灵鹫摩挲着发冷的棋子,一言不发。
李酌又笑道:“如果有得选,老臣希望跟先圣人一样,在熙宁故年时便病死,尚可保全一生清名。”
而不是让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伟大的事实。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董灵鹫低声吟了句诗,只觉得万分荒唐。
李酌道:“太后娘娘。”
他突然恭谨,抬手向董灵鹫行礼,而后道:“老臣最后只有一愿相请。请娘娘处死臣之前,让一概罪状、证据、供词,交由皇帝整理。”
董灵鹫道:“他没有能力救你。”
“自然,”李酌望着她道,“可太后娘娘想一辈子护他在羽翼之下吗?让陛下也睁眼看看吧,看看天底下究竟有多少伪善的小人,看看人的立场有多么复杂,什么是为家、什么又是为国,什么只是为了他自己。”
李酌当了孟诚的老师,自然知晓新帝的心性如何。
董灵鹫怔了一下。
“人的品质如何,不能以区区‘好坏”来定义。”李酌笑呵呵地看着她,“你没有教会陛下的事情,让我这个失职的老师,最后来尽尽心吧。”
董灵鹫心情极复杂地叹了口气,道:“实际账本在世伯的府中吗?”
“已经焚毁了。”他道,“其实在做此事之后,我就日夜悬心,唯恐它被揭露,为此不惜做下种种残酷布置,但后悔——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东西。”
因为无论再怎么懊悔,当他发现凭借自己的身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那批军饷截下,偷梁换柱、中饱私囊的时候,他面对那个庞大的数字心动了,也那么做了。
就算他做对了九百九十九件事,这最后的一件,就足以满盘皆输。
“这世上的真君子没有那么多,”他指了指董灵鹫,“檀娘你、和你父亲,都算是真君子。剩下的人……连先帝都有过虚伪的时候。”
或许是死之将至,李酌竟然纵情提起往事。
“当年那些属国进献的珍珠,被淑妃缝制成了彩衣……其实檀娘你也喜欢吧?那样匀称、润泽的一斛珠,京城的高门贵妇,有谁不喜欢?只是先帝知道你深明大义,所以没有考虑过给你。”
董灵鹫道:“我已经不喜欢了。”
这话说得不知道是那件彩衣,还是他口中的先帝。
这只是很多尘封旧事中,最不值得一提的一件。
李酌真心实意地说:“你为后时,是全天下的表率。如今……”
他的目光忽然穿过董灵鹫的肩膀,望向她身后的郑玉衡,视线在这位郑太医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要是这孩子能够照顾你,那也很好。他当是你这殿中最名贵的一件爱物。”
比起董灵鹫所想的“爱物”二字,李酌的形容似乎更偏近于“物”。他跟所有朝臣一样,以为郑太医是太后为了缅怀先帝,寻到的一件宝贵之物。
再珍贵的纪念品,也只是物品而已。睹物思人,不外如是。
董灵鹫却轻轻蹙眉。
但她没有表露真心,只是跟李酌静静地下完了这局棋。到了官子之时,李酌仅以一目半之差输掉棋局,他起身行礼,董灵鹫辞而不受,只淡淡道:“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