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打倒了,用手撑着地面,脊背上浮现出血迹,连成一道刺目的长痕。
宛如一条封建愚昧的、饱含着父权毒素的赤蛇,在他身上蜿蜒攀爬,啃噬着他的血肉。
郑玉衡的额头上冒出冷汗,叫声变了形,演变成几声夹着喘气的咳嗽。
父亲的声音又响起了:“你要把我们家的名声都毁了!再这么死不回头,我就活活打死你!还不如当初没让你娘把你生出来!”
然而这个“贪慕权势”的长子,却只是攥紧了手指,说得是:“……你只把我当成你的物品。”
郑节怔了一下。
然而郑玉衡的思绪却前所未有地清晰,这些话在他腹中早就盘桓了不知道多久,压抑忍耐了多久,在痛苦的催生中,他终于将之发泄出来:“你只把我、把你的所有孩子,都当成你的所有品,一旦我们不合你的心意,就是叛逆、就是庸才、就活该被打死。”
“衡儿?”继夫人惊讶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爹,哪有父母不爱子女的?”
郑玉衡抬眸看了她一眼,嘴唇上血色全无,却对着她没有温度地笑了一下,道:“夫人,你也是他的物件之一,因为你假装慈爱、假装柔顺,遂了他的意,你才过得顺心。你是被掌控的物品,如紫藤攀附于桐木。”
继夫人神情一滞。
“满口胡言!”郑老爷指着他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但凡有一点点出格,你就会用惩罚修剪我们的枝叶,你厌恶我,是因为我做了很多超出你掌控的事,我春闱落榜,不思进取,转而从医,我拒婚不娶,甚少归家,我侍奉慈宁宫,你怕我脱出你的掌控,你怕我踩在你的头上——”
郑玉衡的声音虽然寂淡,情绪起伏很不明显,但光是说出这些话,就已经可以称为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了。
“逆子!”郑老爷喊道。
而后是啪地一声,伴随着尖锐的风声,把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都封在郑玉衡的口中。
鞭子上沾满了血。
从第三鞭开始,他其实就已经说不出话了,这对于封建社会大家长的公然挑衅,换来了十分惨重的代价。他的牙齿不停战栗,那种灼烧般的疼痛,最后几乎转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思考去数鞭子的数量,只在后来模糊听到父亲说:“我要去面见娘娘,亲自请罪,也好过你败坏了我们家的名声,死了都让史官戳着脊梁骨骂!太后参政十几载,身边也容不得你这种荒唐之人。”
郑玉衡脑海中短暂清醒了一刻,忽然涌起一股莫大的恐慌:不可以……不能去。
他想要出声,但很快又被无尽的寒意淹没。
……
郑玉衡晕过去了,再次醒来时,他被关在祠堂里。
他动了动手指,坐在祠堂的柱子边,透过窗格上映着的光判断了一下时间,天已经褪去夜色,但似乎早过午时,有些阴暗。
似乎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他身上的伤很简单粗糙地处理了一番,已经止血,但稍稍一动,就涌起撕裂身躯般的痛。
郑玉衡皱着眉,张了张口,喉咙干哑得像着了火。
他的意识才清醒一小会儿,就听到祠堂外传来轻轻地敲击声,一个声音传了进来:“大公子。”
郑玉衡听出这是跟随他长大的小厮,声音沙哑道:“莫书。”
莫书哽咽应了声“嗳”,又道:“大公子别怕,老爷进宫觐见去了,夫人只把祠堂门给锁了,没派人守着,小的给您带东西了。”
他说罢,就听见动静换了地方,别着窗户的机关被撬开。莫书拎着食盒,身手利索地翻进来,靠近过来扶住郑玉衡。
他是先夫人带过来的小厮,原本是属于郑玉衡母族府中的,所以忠心耿耿,从来只为他打算。
郑玉衡看着眼前的食物,有些难以下咽,只捧着他带来的水喝了几口。
莫书看他这样,抹泪道:“要是咱们夫人还在,您怎么能受这么大罪。那胖老爷也是,什么话都跟老爷说,大公子要是真是冲着荣华富贵去的,哪能没有个宅邸产业、金银赏赐?没有个入仕的清贵文职?”
郑玉衡想了想,发觉这些东西董灵鹫似乎都想给过,但他没有要。
莫书擦干眼泪,道:“您快吃点东西吧,不知道要关到什么时候呢,人哪能不吃东西啊。”
郑玉衡为了让他放心,硬是吃了两口,嗓子却还发哑,忍不住问他:“我爹进宫了吗?”
莫书道:“是啊,您就别担心了,趁这时候……”
郑玉衡却没将他的话听进去,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场面,他心里十分不安——要是太后真是以势压人的专横掌权者,就是他祖宗从坟里蹦出来诈尸、亲自去叩头觐见都不管用,可偏偏董灵鹫不是,万一太后真的痛惜起他的名声、前程……
他本来就食不下咽,这时候更是如鲠在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要进宫。”
莫书睁大眼道:“现在?大公子,你的身体……不不,这还在其次,你的入宫腰牌都被老爷收走了啊。”
郑玉衡又安静下来,过了片刻,道:“这不是问题,我没有去请平安脉,慈宁宫一定会派人寻我的,只要他们知道我归家,就会在宫门守着。”
莫书觉得有点儿难以置信,这话听起来概率不大,希望渺茫,又劝道:“可是外边儿天都阴了,恐怕要下雨,咱们又是偷偷出去,动不得府中的马车。”
“无碍。”郑玉衡闭上眼,吸了口气,从地上起来,鞭伤之后残余的痛都被他忍了下来,除了手有点抖,表面上居然平淡如水,“你帮我去市集租一匹马。”
莫书拗不过他,只得点头。于是找来了低调的干净衣服,让郑玉衡在此处稍等,等他准备好了马,就悄悄带着大公子从窗户上翻出来,离开郑府。
外头阴云密布,沉闷的云层将日光吞噬。
跟郑玉衡想得差不多,此时此刻,郑节正跪在慈宁宫光滑的地面上,隔着一道珠帘,遥遥地向董灵鹫叩首。
瑞雪姑姑正关上窗,她望了一眼外头闷闷的天,又想到小郑太医今日未至,顿时感觉到这位殿中侍御史的到来,带着一点儿风雨欲来的味道。
董灵鹫昨夜没睡好,撑着下颔审阅魏缺送来的刑部笔录,缓缓开口:“郑侍御史纠察百官朝仪,谨慎仔细,从不出错,也很少有入内觐见的时候,难道都忠心到了这个地步,已经纠察到哀家头上来了吗?”
慈宁宫众人一听这语气,就知道娘娘的心情恐怕不大好。
郑节叩首道:“臣向太后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