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衡听得眉峰紧锁:“记录上写了什么,蒋内人知道吗?”
对方道:“小人不曾侍文墨,郑大人可以问姑姑去。”
说话间已经到了寝殿。
虽是仲夏六月,殿内还垂着一层纱帘,而不是更清透、不挡风的珠帘。纱影重重,里面只有两个人在侍候,是瑞雪和崔灵。
郑玉衡叩了叩门框,刻意制造出一点儿声响,在纱帘外谨拜:“臣为太后请安。”
里面传来很低的交谈声,过了一会儿,满身药味儿的瑞雪姑姑掀开纱帘,请他进来。郑玉衡才踏入寝殿。
这处宫室极少有人踏足,里面摆着文玩、书画,窗前的竹帘拉了下来,满室幽暗,因此,即便是白日,琉璃灯台上也有微光朦胧,火苗微动。
郑玉衡来到榻前,下意识地安静小心。
崔灵松了口气,轻道:“大人来了,快看看这方子对否?您不来,我不敢施针。”
郑玉衡接过药方,上下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后,女医便念叨了一声“阿弥陀佛”,往侍药间去了。
董灵鹫确实有行经方面的旧疾,郑玉衡的脉案上写得也很清楚,他对娘娘的旧疾有着多种猜测,认为是生育过后、产后不调所致,但在太医院中,却查询不到有关于这方面的记载。
董灵鹫不提,郑玉衡自然也没有理由问。他没有先施针,而是靠近床榻,轻轻地道:“娘娘……能不能把手露出来。”
董灵鹫撩开纱帐,直接让郑玉衡见到了她。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素衣散发的太后娘娘,发髻完全松散下来,卸去了金簪与朱钗。她浓黑的长发落在榻上,眼瞳乌黑温润。
这件薄薄的雪白内衫,一丝不苟地掩合到脖颈。
郑玉衡伸出手,将她的腕捧在手心里,按摩着减轻疼痛的穴位。
董灵鹫看着他拢起的眉,就知道小郑太医的心情似不大好,低声道:“看你的脸色,还以为哀家是什么重病。”
郑玉衡道:“您……让什么给气着了?”
他连瑞雪姑姑都不问,直接问上太后本人了。
董灵鹫这时候已经控制住心绪,知道郑玉衡是有才学的人,并不忌讳跟他讨论朝廷中事:“监察御史周尧,弹劾中书令吴重山家风不严,纵容其幼子在闹市纵马狂奔。吴家子纵马,撞死了人。百姓告到京兆府去,府尹竟然不敢受理,避不露面。”
她顿了顿,闭上眼缓神:“今日朝中提起此事,一经弹劾,皇帝立即派人来问,我便将麒麟卫派出去查证,发现十几箱金银珠宝放在京兆府尹张魁的家中枯井里。”
“官官相护,草菅人命……天子脚下,竟然至此……”
郑玉衡也有些震惊,低声喃喃。
董灵鹫抬眸扫了他一眼,问他:“你觉得若是明德帝在位,或是哀家临朝称制,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郑玉衡想了想,如实道:“贪官污吏灭之不绝,即便是先圣人、娘娘在位,也未必不会有。”
“正是,”董灵鹫道,“麒麟卫将张魁押送到刑部,由刑部侍郎魏缺提审,吴家二子下狱。然而在廷议上,皇帝竟然为张魁求情……张魁自小侍奉文华殿,是天子伴读。”
郑玉衡惊愕万分,竟然一时没想通。
如今的皇帝跟他年岁相仿,从他的行事、举动当中,可以看出天子对太后是极为信任尊崇的,但也因此,他实在不够成熟。
在孟诚简单的观念里,对他好的人,则为好,对他恶的人,则为恶。即便张魁曾经跟孟诚同窗解惑、情谊深重,也不能成为他受贿的保命符。但他居然以天子之尊,为贪污受审的罪臣求情。
这天底下似乎只有这位皇帝陛下,能把董太后气得不轻了。
郑玉衡一边按摩着她手腕上穴位,一边默默地道:“这件事您一定担忧了许久,今日看到廷议记录,才这么动怒。”
不知道是郑玉衡长得养眼安神,还是他的手法确实独特,才这么一会儿工夫,董灵鹫就觉得小腹痛意渐弱,浑身让月事拖累沉重的感觉也慢慢消失。
小郑太医是真的很有用,医术高明,人又十分聪明。
董灵鹫跟他闲聊似的,语气平静,还带着点轻微的安抚:“哀家从前的脾气其实很好,你别怕,我近年来,是觉得……天地给予人的寿命有限,长短不定,那么慢悠悠的教诲、看顾,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她顿了顿,“我会没有时间的。”
郑玉衡的动作猛地停了一下。
他状似寻常的收回手,转而给娘娘施针,在施针之前仔细地活动了一下手指,将那点轻微的抖颤除去。
银针入得虽然深,但却并不疼痛。
殿内的药气散出去一些,小炉里的檀香柔柔地飘散。
郑玉衡才到了片刻,董灵鹫确实就不再痛了,他的家学恐怕比老太医还灵些。
收了针,郑玉衡才回了一句:“娘娘千秋,不会没有时间。”
董灵鹫却摇了摇头,她伸出手,拉住郑玉衡的手指,将他的腕按在榻侧,默然沉思了很久。
仿佛有鸟雀飞过,在窗边传来很清脆的一声鸣叫。董灵鹫垂着手指,轻轻摩挲着他手腕上血管、脉络,然后温和地握住,跟他道:“玉衡。”
郑玉衡的心都颤了一下。
“你这样好,哀家不该对你起意,有了耽误你的心。”董灵鹫说这些话时,语调很是坦然,“原本我以为,只是让宫里添了个摆设,摆在那里看看,也就算了,但是你……”
郑玉衡有点儿太好了。
董灵鹫为自己的私欲感觉到过分,这样的人不能出现在朝堂上,不能完成他一生的抱负,她很是可惜。
郑玉衡没有退避,他将对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像猫一样低下头,蹭了蹭她的指尖。
董灵鹫觉得这模样很眼熟,目光向窗下一眺,果然见到皑皑趴在小凳上睡得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