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挂着提督学政的御史名号,哪怕自己一再表示自己不管其他事, 但这临城上下还是想方设法地来寻自己,各种打探京里的各方事务。偏又才来, 这些人位高权重还是地头蛇,他也不好全推了,只得与他们打太极。每日光是应付他们就要去大半时日,他还想腾出手抓一下晴空书院的事务,杜绝一开头就被那些老油子们把住了命脉带歪了风气。他揉揉眉心, 今儿个回去至少得把修书院的账给瞧了。
天色暗了下来,旁边的家里透出光, 街上倒是十分安静。当偶然抬头瞧见前头亮着一大片光时,他心下一动, 叫停了马车。
炸过的肉圆卧在暗红色的汤汁里,灯火映照下显得越发粉嫩。青翠饱满的青豆堆成小山,却掩盖不住切成块的鸭肉,正散发着浓浓的红烧香气。五花肉用白水煮熟之后切成片, 里头包裹上黄瓜片和豆芽, 一小卷一小卷整齐地摆放在盘子中,上头淋下的深色酱汁缓缓滑下。还有好几样菜,估计也能摆满一个大圆桌。
陈苗苗让石榴去叫人, 抓紧将最后一点儿账做了。写下最后一笔, 她放下笔, 从柜台出来,正在活动脖颈,就听见门口的风铃响动。她微笑着抬起头:“客官,我们打……”看见进来的人时,“烊了”两个字卡在了嗓子眼儿,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江楚拂开风铃走进来,目光正落在门口的假山上,正在欣赏,忽然听见了熟悉的女声,下意识地转头。
昨日刚见过的人正俏生生地立在柜台前面。虽然只是身着普通的蓝布裙,却丝毫没有减少她眼中的晶亮。从昨日看到紫墨拿起食盒的位置他就有了隐隐的猜测,今日路过凌云食肆,他想到了这件事,进来一瞧,果是如此。
但她不是谢大人家中的小辈吗,怎么会在此处开食肆?江楚思索着,目光随意地落在门口的菜单板上。
自打昨日在黄老爷子处见到他,陈苗苗就知道他某天肯定会发现自己在这里,但她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虽然昨日自己是男装,但跟他打了照面,大概率他能认出自己就是昨天那人。至于更早的那次会面,她不能确定。打烊两个字在嘴里转了又转,她大脑反倒是清醒下来:与其欲盖弥彰,不若落落大方。只要自己不认,他也不能硬按头不是。再说,她还可以探探这人到底什么来历。
陈苗苗打定了主意,这才留意到他正在看菜单板,疾步迎了上去:“这位客官,这是晚间的套餐,上头的菜已经售空了。如今有的食材不多了,不若您先坐下,我去厨房瞧瞧,替你张罗一个套餐?”
套餐?江楚的目光落在菜单板的底部的解释上,弄懂了这是什么意思,转头对上了她的目光:“有劳。”
转过身的那一刹,陈苗苗暗暗地舒了一口气。这人的气场果然还是如同第一次见一样强,他家是不是夏天都不用冰的,只要他瞪一眼就够冷了。
江楚的目光落在斜前方的人身上。上一回他只注意到了她头上的牡丹花,这回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方便做事,她的头发只是用蓝色束发给挽成了髻。一缕发丝垂落在耳边,他才留意到她的耳朵上也没有戴耳环,露出了白皙小巧的耳垂,似是南珠般圆润。
他心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忽见前面的人回过头来,眉眼弯弯:“您请坐。”
对上她明亮的眸光,江楚不自觉地移开视线,垂眼坐了下来。余光瞥见她离开的背影,他这才缓缓抬起头来,打量起了这间店的装潢陈设。
陈苗苗刚走到柜台边,石榴就兴奋地从院子里跑过来。她正要开口,瞧见堂中坐着的人影,愣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姑娘,我们不是打烊了吗?这,怎么办?”
“你提醒他们小声些,然后你们先去拿碗筷,这位我来招待便是了。”陈苗苗打起了帘子,进了厨房。
这食肆不似其他的食肆是八仙桌,这边是长桌子,过道仅有一人半宽,倒是能坐下更多人。而墙上并没有挂字画,而是钉着一些模板,上面或是放着一些小花草,或是放着一些小玩意儿。还有一面墙挂着一把撑开的伞,但没有伞柄,只有伞面倒扣在墙上。旁边悬着一柄宝剑一柄箫,这搭配,倒是有些让人意外。
“那柄剑就只有一个剑柄和剑鞘罢了,做个样子。利器可是不敢往店里放。”身侧传来了熟悉的女声。
这么快?江楚回过头来,眸色闪过一丝诧异。
陈苗苗对上他的目光,瞬间福至心灵:“我方才去后厨,这才发现店里人已经将食材都做成自己的晚饭了。方才还在摆桌子,菜色都还没动。若是不嫌弃,就稍微填填肚子吧。”
江楚这才发现通往后厨最近的门边,有人正在来来回回地往桌子上端菜。想是为了不打扰客人用饭,都没怎么出声。
江楚刚收回目光,就听陈苗苗道:“不若我还是去新做一些,你吃面吗?”
“不必麻烦。”江楚双手接过餐盒。手握住餐盒的那一瞬,指尖擦过了一抹柔软的触感。电光火石之间,他意识到了那是什么,那根手指下意识地往回屈曲,借由拿筷子的动作避开了她的视线:“本是我来晚了,这些尽够了。”
刚看他看摆桌子还以为他嫌弃呢,没想到这会儿居然这么好说话。这男人心海底针哪,真是搞不懂。陈苗苗一边往回走,一边将方才垫在手掌上的布折叠起来。刚才以为没客人,打饭用的手套已经洗了,她只好用一块布垫着,又隔热又干净。不过,之前黄老爷子那里就吃过一回亏了,自己刚才怎么就又鬼使神差地客气了那么一句,要是他答应了,岂不是自己还要重新去和面。哎,自己就是太过善良了。
卤过的千张切成丝,加糟油、酱油、辣椒油和葱花等一拌,越嚼越香。肉圆淋上鱼香汁,酸甜中带着微辣,炸过的表皮不再酥了,却有一种独特的筋道口感,里头却仍旧软糯。而卷成的五花肉卷层次分明,蘸满酱料后入口,浓郁的蒜香味迸发开来,五花肉的柔韧与黄瓜豆芽的脆巧妙地融合在一起,颇有些刚柔并济的样子。苦瓜切片,用切碎的咸菜干和肉末一同炒熟,满满的都是锅气,苦味过后还有些微的回甘。
不同于那钵钵鸡满满一锅红油带来的震撼,今日的菜都是些家常菜,却有一种在家坐着吃饭的滋味。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那张桌子上背对着自己吃饭的人,染上笑意的目光投向最后一样菜,筷子同时伸进去一挑,眸色微凝。还真是每见一回,都能给他留下一个崭新的惊喜。
“姑娘,喏,你最爱吃的鸭腿。”石榴用公筷给陈苗苗夹了一条鸭腿,又将另一只鸭腿夹给了林婶,笑眯眯地道,“我来吃我最爱的翅膀。咦,翅膀呢?”
林伯的儿子轻声道:“刚我吃了一只。
陈苗苗夹起一块白肉卷,蘸了满满的蒜泥酱料,刚要送到嘴里,闻言道:“哦,刚才准备餐盒的时候,好像夹了一只进去。”
桌上一时陷入了寂静。在开店之前,陈苗苗就告诉过他们,不要准备太多有骨头的食物。这读书人最重仪表,恐不会喜欢。因而除了肋条排骨那种很好咬的骨头之外,鸡鸭这些他们多是剔肉下来,骨头留着自己啃。而提出这一思想的陈苗苗居然给客人盛了一只翅膀,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这白肉煮得刚刚好,片得也好,林婶的刀工算是出来了。陈苗苗夹起鸭腿,察觉到众人的视线:“你们愣着干什么,怎么不吃啊?不好吃吗?”
“吃,当然好吃。”众人忙又动起了筷子。石榴重新拿起自己的筷子,悄悄偏头瞄了一眼不远处桌上独坐的客人,神色复杂地往嘴里塞了一口饭:即使隔这么远,那位客官给人的感觉也像是月亮上来的仙人,清冷孤傲。仙子啃鸭翅?石榴光是想想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埋头进碗里。
察觉到石榴的动作,陈苗苗嘴角微微一勾,心情颇好地咬了一口鸭腿:古人还是太过矜持了,仙子被扯下神坛的那一刻,那种支离破碎的反差感,才是最带劲儿的,啃骨头算个啥,不过是开胃菜罢了。
就在陈苗苗大快朵颐的时候,周围的人忽然又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今天他们是怎么了,怎么奇奇怪怪的?陈苗苗正在疑惑,旁边的石榴碰了碰她的胳膊:“姑娘,那位客官好像吃完了。”
陈苗苗下意识扭头,只见江楚已然立在了柜台边,面色如常地看着她。这么快?陈苗苗十分自然地放下啃了一半的鸭脑壳,站起身来:“客官,一共是三十文钱,放在柜台上即可。”
柜台处的灯在他的身后,此时也有些暗了,江楚的面容在阴影中不是很能看清:“餐盒的钱呢?”
他居然要餐盒吗?陈苗苗怔了一下:“五文钱。”
“嗯。”江楚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柜台上那只陶瓷做的摆件,好似是只动物,“餐盒给我留着,下回来再用。账先记着。”说罢他转身出门,走了好一会儿,他才琢磨出了那个陶瓷动物,好像是一只猫?
而直到他走出门,陈苗苗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了什么。喂,我之所以设置餐盒,就是不想洗那么多盘子啊,没说我们这里可以寄存啊。你们晴空书院的人,怎么都喜欢吃饭不带钱吗?
作者有话说:
江楚:那触感,是媳妇儿的小手吗……
陈苗苗:手,什么手?
第40章 腐竹
“陈老板, 今日的货送来了。”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陈苗苗忙将束发尾巴塞进头发里,快步出门,笑道:“曹嫂子, 今儿个怎么是你亲自来送?”
这位曹嫂子是一位豆腐店老板,已经往陈苗苗这边送了好几天的豆腐了,是她的长期合作伙伴。这事说起来, 还要倒回到上钵钵鸡的那一天。
拿了赵时休点的菜,陈苗苗用一双干净的筷子将串上的菜都拨到了餐盒里, 最后还舀了一勺红油,递给赵时休的时候微笑道:“若是不够,还可以再单独加。这个搭配上鸡汤饭或者炒饭都很好吃哦。”
虽然心中痒痒,赵时休面上却仍旧端得住。选了自己更中意的炒饭后,他就在最近的桌上坐下, 迫不及待地夹起了一块肉。肉被红油染上了一层橘粉,筷子一夹, 那油从丝丝纹理中溢出,赵时休再顾不得看, 忙一口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