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榆心下悸动,一股欣喜鬼使神差地漫开,令他不自觉地摒住呼吸。
他的目光落在她温柔的侧颊上,看了好一会儿。直至她的视线渐渐移至书页角落处,他便定住神,将书又翻过一页。
惠仪宫中,几位妃嫔原正一并围坐在玉妃身边小坐饮茶,再闲适不过。但随着长秋宫的宫人离去,这闲适就消散无踪了。
低位的妃嫔们个个绷直了脊背,低着头不敢说话,近来得脸些的楚贵人也半晌不敢言。玉妃冷淡垂眸,原本清丽的脸上多了一抹厉色。
过了许久,倒还是方如兰胆子大。她见玉妃脸色不善,并不一味的开解她,只骂起徐思婉来:“这倩婉仪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平日仗着有几分恩宠在宫中四处炫耀也就罢了,如今养病竟还不老实,惹事惹到娘娘面前来。”
玉妃闻言抬了抬眼皮,纤纤素手端着茶盏,美眸从方如兰面上一扫而过:“方才人口无遮拦惯了,今日这话倒还算中听,说到点子上了。”
这话引得方如兰讪讪一笑,转而却见玉妃的目光又凌凌一扫,不理会面前几人的噤若寒蝉,厉声而道:“你们倒是想想,她凭什么敢惹事惹到本宫面前来!人家在紫宸殿侍驾的时候你们在干些什么!一个两个都只会说好听的,论到侍寝上,加起来还不及她一个人次数多!”
众人闻言皆不敢作声,齐齐地离席跪地。玉妃仍未消气,美眸一垂,睇向离得最近的楚舒月:“尤其是你。本宫还道你是个有本事的,谁知也这样不中用!除夕的一舞你筹备了多少时候、费了多少力气,轻轻松松就让莹贵嫔抢回了风头!你自己说,陛下有多少时候没召幸过你了!”
楚舒月只道她这话是在撒火,便只低头不言。孰料玉妃见状更气,手狠狠一拍榻桌:“说啊!”
楚舒月打了个哆嗦,不敢不答,羞得双颊泛红:“有……有近一个月了。”
“你也知道!”玉妃黛眉挑起,神情愈显刻薄。
楚舒月如芒刺被,双手在袖中紧紧攥着,思虑再三,大着胆子抬起头:“臣妾无能,娘娘消一消气。眼下……只请娘娘好生想一想,倩婉仪这事是否蹊跷。”
玉妃本只沉浸在火气里,听至此处美眸一凌:“什么意思?”
楚舒月却闭口不再言,视线左右一转。玉妃见状会意,清了声嗓子:“都先退下吧。”
殿中一干妃嫔与宫人得了这话皆是一福,逃也似的告退。楚舒月犹自恭顺地跪在玉妃面前,玉妃看了她再三,到底伸手扶了一把:“且起来吧,坐下说。”
“谢娘娘。”楚舒月低着头,落了座,谨慎地又思索了一遍才敢开口,“倩婉仪这一病,实在来得突然。臣妾听闻她那日午后还去莹贵嫔处品了茶,傍晚更去拜见过皇后娘娘,晚上一回去就病了,紧闭了院门,谁也不见,连绿头牌都请皇后娘娘做主给撤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玉妃皱了皱眉,“俗话说病来如山倒,都是说来便来。还有谁能被病症提前知会一声不成?”
“话是这么说,可这事得细想,还得连起来想。”楚舒月道,“宫中皆知,倩婉仪除却与她那个本家妹妹素来亲近,就是与莹贵嫔走动最多,再则就是皇后娘娘。可即便如此,她在同一日内先后去见莹贵嫔与皇后的时候也并不大多。那日是有什么大事,让她偏要一并去见了?”
玉妃目光一凝:“怎么讲?”
楚舒月不答,自顾说了下去:“而后她这一回去,就又是抱恙、又是撤了牌子,听闻还真传太医去看过。可在那之后,拈玫阁却吃喝愈发讲究了——早两日食材上倒未见多精细,却专挑平日宫里不大用的火锅与烤肉来做,这哪像是染了风寒的样子?今日更是突然而然地想吃燕窝,且是知道自己手里用完的便去求皇后娘娘,倒似一刻都不能等的样子。”
玉妃骤然窒息:“你是说……”
楚舒月眼底划过一抹寒笑:“娘娘只想一想,什么样的人既不得行房,口味上又古怪,想到什么就非要吃到不可?”
玉妃深深吸气:“莫不是她真的有了?”
这念头一动,她就忽而觉得茅塞顿开,旋而又道:“怪不得,连皇后娘娘也肯惯着她,为着她要东西要到本宫面前来。”
转念又觉:“可也不对。皇后娘娘素来将皇长子看得极重,咱们都是知道的。倩婉仪又那般得宠,她岂能容倩婉仪诞下皇子?”
“一则是男是女还不好说;二则不论皇后娘娘心里头怎么想,面子上的工夫都得做足。”楚舒月慢条斯理地说着,“更何况,娘娘瞧瞧倩婉仪平日里在皇后娘娘面前那副乖顺的样子,焉知将来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对皇后的儿子俯首称臣?皇后娘娘就再要维护皇长子的地位,也不能让他单打独斗,倘使有个忠心耿耿的弟弟与他拧成一股绳,这弟弟的母妃又还得宠……那旁人可就更难有机会了。”
皇次子,也就更难有机会了。
玉妃心底一阵不宁。
她原就不大满意皇次子的处境,甚至后悔过让锦嫔去做那些事,到头来没能除掉徐氏,还反倒让皇次子也被皇帝厌恶。
可再怎么不满意,她心里也知道,皇次子是她现下唯一的孩子。哪怕来日她有了自己的孩子,皇次子也是年长些的那一个,背后还有肃太妃做倚仗,无论如何都是个有用的筹码。
可现下,倩婉仪也有了。
一旦倩婉仪诞下三皇子,三皇子再如楚舒月所言与皇长子站在了一起,皇次子就会愈发黯然失色。
“这孩子她不能生下来。”玉妃银牙紧咬,“本宫不能让这孩子落地。”
楚舒月与她想法别无二致,闻言却不一味附和,反倒低下眼帘,意有所指地轻声言道:“娘娘还是谨慎一些。”
玉妃一凛,立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倩婉仪是个狐狸。先前锦嫔那一计,她们前后铺垫了那么多,却不料倩婉仪竟在最后一刻回过味来,就那样临阵翻了盘。
这一回,她们总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再栽跟头。
玉妃强定住神,凝心细想,楚舒月也温声道:“咱们万不能让她虚晃一招骗了咱,先探探虚实再说。”
“这话在理。”玉妃渐渐平静下来,思索片刻,唤来了身边的大宫女红翡。
红翡附耳上前,玉妃低声吩咐。楚舒月见状只低下眼帘,只做出一副守礼的样子,全然无意去听。
又过不多久,楚舒月也从惠仪宫中告了退。她此行只带了一个侍婢出来,是她从家中陪嫁进来的兰韵。一如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与侍婢一般,这主仆二人也是自幼就在一起的,至今已相伴多年,素日无话不谈。
楚舒月便趁着宫道上清静无人,将事情草草与兰韵说了,兰韵听得心神一紧:“倩婉仪若真生下孩子……那可了不得。陛下一贯宠着她,到时还不把她捧上天去?”说罢打量楚舒月一眼,“娘子可要帮玉妃娘娘?”
“自是要帮的。不为帮她,只为帮自己,我也不能真让倩婉仪生下孩子来。只是……”她驻了足,望着幽长得似无尽头的宫道,沉了口气,“我也不能让玉妃拿我当枪使。”
兰韵明白她的意思,脸色不禁白了一层,低下头道:“是。前有陶氏、后有锦嫔,您若有个什么闪失,想必玉妃娘娘也只会作壁上观。”
“是啊。”楚舒月叹道,“这宫里头,谁也不能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头。陶氏和锦嫔都太傻了,我不能步她们的后尘。”
说罢她又凝神细想,俄而笑道:“这两日,你得空就去方才人那里走动走动,就说我闲来无事,想找她喝喝茶,咱慢慢跟她热络起来。”
“娘子找她作甚?”兰韵拧眉,“方才人蠢蠢笨笨的,说话都不过脑子,阖宫都拿她当个笑话看。”
“所以我只能找她。”楚舒月噙着笑,“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