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仪心生疑惑。大周权贵和离再嫁不算少见,按说就算两家私下有龃龉,也不至于闹得朝堂之上不得安宁。
谢纾看出明仪所想,解惑道:“寻常和离自然不至于此,只这回闹僵的两家人,一个是新帝器重的当朝新贵,一个是底蕴深厚的旧日权贵。你应该明白,两家因和离闹不和,不过是个引子,真正挑起朝堂纷争的却是新旧朝之间的恩怨。”
新旧朝之争由来已久。
这话要从明仪的父皇病危开始说起。
明仪的父皇成宣帝自继位起,为大周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在他的统治下,大周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可以说是个难得的明君。
唯一被诟病的就是他太过专情。
专情这一点放在其他男人身上,那便是为人称道之处,可放在一国之君身上,却未必是好事。
身为国主有繁衍皇嗣之责。成宣帝独宠发妻王氏一人,后宫形同虚设,在王氏死后就几乎不再踏足后宫。
故而成宣帝膝下子嗣稀薄,只有明仪一个女儿。
不过那时成宣帝正当盛年,大臣们也不好多提立嗣一事。
谁也没想到,四年前一向身体健朗的成宣帝会突然病危。
储位悬空,成宣帝这一病危,几个野心勃勃觊觎皇位已久的宗亲发起了政|变,史称“三王之乱”。
那段日子是明仪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日子,她和父皇被拘禁在不透风的宫室里,没有水没有粮,父皇不停咳血,她忍着眼泪,用衣袖替父皇擦掉血迹,守在父皇身边,撑着不倒下去。
她呆在暗无天日的宫室里,分不清白天黑夜,只知道外头一直在下雨。
后来那些人等不及了,威胁父皇若是不写传位诏书就要杀了她。
明仪是很怕死的,不过那一刻望着架在她脖子上的尖刀,忽然释然了。想想她死后,应该会有人歌颂她是个宁死不屈的公主,起码是不愁香烛纸钱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谢纾带着江都王明彻的兵马赶来救驾,一箭射穿了乱臣贼子的脑门,救了明仪。
一场宫变落幕,明仪狼狈地站在雨里,脚下是流淌的血水,身上泥泞不堪,心想这辈子没有比这更丑更脏的时刻。
谢纾恰好从她身侧经过,看了一眼她狼狈的样子,什么也没说,只将手中的伞给了她。
明仪接过伞,低下头忍了很久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从眼眶落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劫后余生,又或许是因为第一次以这种丑态面对他人而感到难堪。
宫变之后没多久,明仪的父皇就过世了。
明仪父皇临终前,立下遗诏将皇位传给了远方侄儿明彻。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未受那场政变波及,又有资格继位的宗亲没剩几个了,明彻是这里头品行最出众的。
新帝登基后,新帝身边的家臣跟着鸡犬升天,成了朝中新贵。而原本跟随先帝的老臣对落魄宗亲上位的明彻多有偏见,更看不起这些出身粗鄙的新贵。
这几年新旧朝之间时有争端,长此以往必然致使朝纲不稳。
明彻年纪尚幼,由他舅舅谢纾监国。
当初谢纾娶明仪,不光是因为那晚“春宵度”的缘故,还有想借联姻安抚先帝旧部,平息新旧朝争端的理由在。
谢纾无奈道:“眼下这个节骨眼,你我若是再和离,恐再起纷争,怕是不妥。不若……过后再议。”
“也是。”明仪点了点头,在心中仔细盘算了一番。
谢纾不想新旧朝纷争愈演愈烈,正好她也不想让崔裴二人看她和离的笑话,更不想变成整个京城的笑话。
“那便先不离了。”明仪道。
这也算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了。
她也不是不能再忍一下。
谢纾没想到明仪答应得那么快,有些出乎意料,微愣了愣,但没有多问,只道:“既然如此,有件事还望殿下能答应我。”
刚解决了大问题,明仪心情由阴转晴,正是最好说话的时候,她扑闪着眼睫,极为和善地看着谢纾问:“何事?”
谢纾轻捻着茶盏,神情淡淡地道:“为稳朝纲,我希望往后你我能做对体面夫妻。”
明仪微愣。
体面夫妻?怎样才算夫妻体面?
京中最体面的夫妻当属平宁侯夫妇,两人整日腻腻歪歪、你侬我侬,很是恩爱。
谢纾是想跟她那样……
明仪瞄了眼谢纾平静的脸,却看见那张脸上满满都是公事公办的冷淡。
犹豫片刻,明仪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要装个样子让外人觉得我们夫妻恩爱?”
恩爱?
谢纾默了默,他口中“体面”的本意只是希望他们在未和离前,不要在外人面前给彼此没脸和难堪即可,明仪似乎是误解了他的意思。
但也的确,在这场联姻里,比起生疏的“体面”,夫妻“恩爱”更有利于各方利益权衡。
谢纾抬眸望向明仪,直言道:“于如今的朝局而言,你我之间的关系自然是越稳固越好……”但也没必要故作恩爱。
谢纾缓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完后半句话,就听明仪别过脸,轻声应了句:“也成吧,既然你都提了,我也不是不能配合你‘恩爱’一下。”
“……”谢纾看着明仪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