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出口的是,外祖母并不关心她的夫婿下落如何,只顾埋怨对方拖累了自己长子。又含沙射影将黎府上下讽刺个遍,骂他们自己在城里过好日子,将亲家扔在乡下废弃的破宅子里不闻不问。事实上,杜府那么些人,黎家便是再大的地方,城里也住不下。老宅原本就是黎老太爷老夫人在世时,颐养天年之所,属典型江南园林,景色宜人,又有奴仆伺候,好吃好喝招待,黎映秋亲自作陪,并算不得失礼。当然,战争爆发后,黎家意欲随同革命党政府南撤,没打算捎上亲家一门,自又当另说。
听黎映秋这般说,安裕容、颜幼卿心里当即有了数,想来黎家态度变化,杜老太爷人老成精,早已察觉。怪不得他过江宁却不停留,直奔申城来找儿子——更准确地说,是急着找徐文约的兄弟。
安裕容试探道:“嫂子若不回江宁,是与令外祖住在一处,还是……”
“外祖父知道我来见你们,叮嘱我早些回去。”黎映秋放下碗筷,掏出帕子擦擦眼角,整理整理仪容,将情绪一一收敛。毕竟是上过洋学堂的世家小姐,心里踏实下来,便不再允许自己失态。“之前太过仓促,也未能正式拜见外祖父与兄嫂,还须尽早去补个礼。”
这意思就是和杜府诸人住一块儿了。这几句话也听得出,杜府即使流寓在外,规矩依旧不小。
安裕容和颜幼卿对望一眼:“既如此,我二人便送嫂嫂过去。”招呼伙计取来便笺纸,掏出钢笔,写下店铺与家里电话,递给黎映秋,“虽则我二人明日起便不在,嫂子有什么事,尽管打电话。铺面伙计和家里人,都会尽力帮忙。”
黎映秋脸色僵了僵,大抵是想起此前自家表嫂与郑芳芷之间不快之事。那边两人只做看不见,率先走出茶馆,往杜府新宅子行去。黎映秋跟杜府下人隔了十余步远,满腹心事缀在后边。
颜幼卿回头瞅一眼,见后面二人均低头看路,才皱皱眉,向身边人附耳悄声道:“阿哥,万雪程那宅子,上下两层,正经卧房加上起居室,都不够杜家现在这些人分的。黎小姐来了,恐怕没地方住。”
安裕容被他这副偷摸做贼模样逗乐,面带笑意,也悄声道:“你不过去捉了一回奸,倒把人家宅子都摸透了。杜家人再多,下人们挤挤,总不至于腾不出外孙小姐的住处。”
几句话工夫,便到了杜府新宅门前。申城人口稠密,地盘紧俏,这所宅子已是码头区域最大的宅邸之一,仍远远比不得京师住所,连个院子都没有。箱笼物件堆在门外,仆从进进出出,杜三少两口子踮脚站在台阶上,呼喝指挥。陪同黎映秋的杜家仆人先上前禀报了,杜三少忙将客人迎进去,又叫妻子临时张罗桌凳茶水,在大厅一角坐下来。
听说安裕容、颜幼卿两人次日便要出发,杜三少连声道谢,最后搓着手,面露窘迫之色:“按说二位与妹夫关系再好,也是替我杜府之事奔波,依老爷子的意思,多少要赠送些盘缠,聊表心意。只是,这个……咳,刚买了宅子,一家子老小要吃喝,手头实在是……只能等长兄回来,家中营生支应起来,再报答二位恩情。”
安裕容和颜幼卿自然表示无妨。顺便聊起局势变化,免不了谈及江宁黎家,听说黎映秋欲留在申城长住,杜三少尚未开口,旁边三少奶奶已然高声嚷道:“大妹妹不回去陪老太太,跟我们这里一大群人挤什么?还嫌不够添乱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