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幼卿轻易不杀人,却也颇杀过一些人。杀过作恶抢劫的乱兵,杀过鸦片船上的混混。即便昔年身在匪帮,颜四当家自认杀的也皆是该杀之人。他若不肯亲自下手取命,无人能勉强,便是当日匪首与师爷亦无可奈何。分寸是非之间,颜幼卿自问向来清楚得很。
这一回总统遇刺,瞄准刺客时的瞬间犹豫,击飞暗器时的不由自主,以及总统获救后的满手冷汗,都叫颜幼卿偶尔歇息,便要时不时愣怔片刻。曾经清楚明白的分寸是非,突然变得模糊而难以决断。待到断断续续听到消息,特别警备队与执法调查处如何通力合作,戒严、封锁、搜查、逮捕,颜幼卿忽地意识到,自己一个小小卫兵,局限在总统府内,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颜幼卿思索几日,大抵想通。过去身在江湖,如今身处朝堂。自己难以决断之处,或者正是朝堂与江湖之别。如今他体会到了,波涛诡谲,风云变幻,朝堂竟是远甚于江湖。
虽不出总统府大门,然而看到日夜来去匆匆的各部高官,北新军将领,洋人代表……局面之紧张,局势之莫测,自能感受几分。颜幼卿发觉,大总统接见洋人越来越频繁,尤其先前遮掩行迹暗中往来的东洋人,几乎隔日便在总统府出现,分明正与大总统密切商谈什么要务。
这一日午间换岗,颜幼卿下楼时,迎面撞见今日当值的秘书官捧着厚厚一摞报纸往总统办公室送。驻足行礼,顺便问了句是否要帮忙。秘书官求之不得,将整摞报纸都放在他手上。颜幼卿目不斜视,实则拿余光偷瞟,迅速将最上面一份头版浏览一番。每天这个时候,秘书官都会整理当日最新报纸,送去给大总统览阅。总统府里报纸多的是,偏偏卫兵没机会看。偷拿几份也不是做不到,却容易惹人生疑。
快到办公室门口,颜幼卿不再往前送,停下脚步将报纸还给秘书官。秘书官没接稳当,顶上几份不慎跌落在地。头版文章标题各不相同,议论的却是同一件事。《顺天应时,帝国当立》,《华夏五千载,国不可一日无君》,《西洋有女皇,东洋有天皇,独华夏无皇者乎?》,《国家者,非一人一家之天下》……
颜幼卿赶忙蹲身捡拾,帮人安放妥当。报纸标题一一入眼,十篇里倒有八篇在颂扬帝制。
颜幼卿于政治了解不深,然身边有徐文约、安裕容两位兄长,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十分明白,现今时代早非昔比,共和乃大势所趋。若有人非要复辟帝制,别的且不说,将暂得安稳的国家重新拉入战乱,几乎无可避免。此一点稍有见识者,便可判断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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