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姜令窈又开始重新问之前问过的问题,但这一次,冯栓子的回答却比第一次慢。
每个人被审问的时候,第一遍的回答往往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就是说,若当真是嫌疑人,那么他的第一遍回答会天衣无缝。
但段南轲的审问技巧却更高一些,他跟姜令窈打配合,两个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把冯栓子心里的戒备降低,然后漫不经心问出新的问题。
在一连串的问题堆叠之下,冯栓子下意识就给出了他认为最正确的答案。
什么答案对于凶手最正确?要么就是全无嫌疑,要么就是全无作案时间,不过这里两点。
但荣金贵的死因和时间,只有三法司和魏苟及其手下知道,段南轲就拿着这个小关节,撬开了冯栓子的嘴。
只有杀人者才知道死者的真正死亡时间。
但口供终归是口供,即便锦衣卫也可用口供来定案,却到底不符合段南轲的性子。
他喜欢做到万无一失。
因此,就有了第二轮审问。
第二轮审问比第一轮的回答难了数倍不止,嫌疑人不仅要回答得跟第一轮相差不大,却不能一模一样,因为除了背诵下来的答案,没有人的两次回答会是一样的。
更何况,冯栓子在第一次审问时已经露出了破绽。
因此,当姜令窈一路问到最后一个问题时,冯栓子已经汗流浃背,额头上都是冷汗。
姜令窈看向段南轲,然后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冯栓子,荣金贵死时你在何处?”
这一次,冯栓子思考的时间更长了。
久到众人以为他回答不上来的时候,他才哑着嗓子开口:“前日下午,大约酉时歇工之后,我同几个学徒一起去膳堂吃饭,用过饭之后就偷偷离开了御用监,然后一起去了城南的戏院,我记得戏院叫满堂春,当时正在唱游园惊梦第三折 戏。”
冯栓子说到这里,顿了顿继续道:“我们一直听到二更左右,怕回去路上碰见巡夜,这才错过了最后的压轴,回了御用监。”
这一番说辞,比第一次的回答更详细,更细致,所有的细节都在其中,让人找不出一定点错。
他把自己一整晚的动向都说清,以此告诉众人,他没有办法作案。
姜令窈点头:“这一次的回答很好,这才是天衣无缝的审讯结果。”
冯栓子肩膀一松,似乎松了口气。
姜令窈又问:“既然你没有杀荣金贵的时间,那么陈双喜呢?你可能为自己作证?”
冯栓子脸上的冷汗又落,他紧紧咬着嘴唇,把嘴唇咬得支离破碎:“大人,我回答过了。”
姜令窈却温柔一笑:“抱歉,刚听得太过专注,忘了记录,还得劳烦你再回答一遍。”
他们前后审问的问题很多,时间也很久,第二轮问到此刻,已经过去将近小半个时辰,即便锦衣卫没有给冯栓子上刑,他都有些撑不住了。
因此,在听到姜令窈忘记记录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怒气直窜头顶,冯栓子的眼眸中难得流露出几不可查的凶恶。
段南轲此时恶狠狠补充了一句:“问你就答,怎么那么多废话,还是你想上刑?”
冯栓子狼狈低下头。
再抬头时,他目光冷静多了:“回禀两位大人,我……我不知。”
姜令窈皱起眉头:“你因何不知?不如我替你回忆一下,上一次审问这个问题,你回答是‘我当时在造器房,一直都在自己的单间,直到何公公过来查看我做的观音坐莲,我才发现已经傍晚,过了晚食时间’。”
姜令窈淡淡问他:“对吗?你现在请再说一遍。”
冯栓子道:“我……我今日用过午时就去了造器房,因为观音坐莲的佛像一直没有做完,我很着急,就一直在造器房的单间忙碌,但是我都是在精修细节,外面应该听不见声音。”
他说到这里,深深喘了口气,继续道:“然后就是何公公过来挨个查看,我才发现已经过了晚食的时候,而且因为我没有做完点睛,何公公不太欢喜,看起来很是不愉。”
姜令窈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平素何公公什么时候查工?”
冯栓子微微一愣,他下意识回答:“平素也是晚饭之后,他只有在那会儿才有空查工。”
他话音刚落,审讯室的门就开了,裴遇快步而入,在姜令窈和段南轲身后站定,然后就把手里的纸张递给两人看。
他弯下腰,薄唇一张一合,似乎在禀报什么。
一时间,冯栓子只觉得心跳如鼓。
他脸颊边的肉微微抽动着,仿佛突然被掀翻在岸的死鱼,只能在抽搐中徒劳挣扎生机。
裴遇禀报的时间很长,他低着头,可那双细细的狭长眸子,却阴恻恻看着冯栓子。
待到他把事情都说完,冯栓子的心都要抽痛了。
他紧紧攥着手,手心的疼痛已经麻木,他压根都不知自己的手心已经鲜血淋漓。
似乎过了许久,几乎一生都要转瞬而逝,姜令窈和段南轲才一起抬起头,看向了冯栓子。
冯栓子难以自持地抖了一下。
而此刻,姜令窈却重复笑颜,她远山眉轻轻浅浅,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样子分外温柔和善。
她道:“唉,我们知道你为何要杀陈双喜了。”
冯栓子一顿,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要如何辩驳。
“我没有,”冯栓子道,“我没有杀人。”
姜令窈看向他,目光里有着说不出的同情和慈悲:“第一是,陈双喜知道你并非匠籍,而是军户,因是军户,所以你的身份全是假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