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归努力回忆着，说实话，生命的最后两年，她过得有些浑浑噩噩的。那时候徐嘉荣病逝，她在悲伤中被压上了接任第六军团长的担子，每天忙得螺旋升天。后来又突然接到了封宙航战死的噩耗……

对了，殷天阔是殷海遥的儿子，而殷海遥是在封宙航战死后接替他成为第一军团长的那个人。

印象里，那是个黑黑瘦瘦、沉默寡言的年轻人，非常崇拜封宙航，在封宙航死后也是在悲痛中匆忙上马，和她也说过几次话。

殷海遥那时候确实有了孩子，因为是基地里为数不多的珍贵新生儿，燕行归还作为代军团长过去探望，并亲手抱过他。那柔软幼小的一团让手刃虫族也面不改色的燕行归心惊胆战，没几分钟就迅速放下了。

一转眼的功夫，曾经捧在她手里的小婴儿已经变成了即将离开人世的老人，燕行归看着殷天阔的表情复杂极了。

这时候林无咎已经和殷天阔沟通完毕。第一军团长没能说服这位地位高又固执的老人，被迫离开的时候，他带着几分警告地看了眼燕行归。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殷天阔看她的目光更加犀利露骨。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了点，仿佛是透过她看到了什么更加久远沉重的东西。

他坐在轮椅上，身上接了很多燕行归看不出作用的仪器。不时发出规律的声响，燕行归的注意力不由自主被那些声音吸引，直到殷天阔突然开口：“不用在意那些东西，我快要死了，也许就是今天晚上。”

燕行归这才回神：“不会的，您已经活了这么久，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定也会……”

他发出了一声好像金属摩擦一样的笑。

“我已经快要三百岁了。我的身体被各种机械替代了四分之三，其余的部分也修补多次，如今再先进的仪器也无法让我活下去，我也不太想再活下去了。

“一百五十年前，我147岁，已经走到了生命的终点，那时候他们为我换了第一颗人工肾脏，从那之后，我的身体就不再是我自己的。我的内脏、四肢、血液、甚至大脑……我渐渐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知觉，连痛楚都不再有了，可我还活着，我必须活着，因为我是那个年代活下来的唯一的人了。我让他们改造我的身体，让我的大脑更加清醒，我开始投身历史领域，把那些因为战火丢失的历史全部记录下来。我要一直活到所有人都被世界完整记录的一天……咳！咳咳！”

他说了长长的一段话，已经超出了那具身体能够承受的极限，又因为情绪太过激动，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可他还没咳两声，轮椅上面的一台仪器突然亮了一下，紧接着，某种气体沿着管子输送进他的身体里，咳嗽很快又平息下来。

真是方便的科技啊……可是，这样被迫“活着”，和死亡相比，燕行归一时还真的说不出来哪一个更惨烈一点。

“需要我帮您叫林军团长过来吗？”燕行归问。

“不需要，我让他出去，只想问你一个问题。”殷天阔看向她，眼睛里又亮起了和刚才一样的光。

“您请说。”

“你是……燕行归吗？”

燕行归有些疑惑，却还是点头：“我是的啊。是叫燕行归没错。”

“我不是问名字，我想问，你是……‘燕行归’吗？”

他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说着，声音虚弱而含混，只是在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突然又清晰极了。

燕行归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她望着那双明亮得不正常的眼睛，突然之间某个念头闪过，她觉得自己像是被电了一下一样，全身掠过一阵不受控制的战栗。

“我也想问您一个问题。”她轻声道，“您说的‘记录丢失的历史’，是包括您这一生经历的所有事情吗？”

他望着她，缓慢点头。

“……也包括……您本来不应该记得的、幼年时期的历史吗？”

这一次过去的时间更久，然后，殷天阔继续点了下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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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殷天阔的一生极其漫长。

他诞生在虫族入侵的年代, 成长在新星盟草创的混乱时代，当一切都走上正轨欣欣向荣之后，殷天阔开始衰老了。

他生了一场重病，因为身份特殊, 他被送进了最好的医院。当他终于挣扎着从死亡边缘爬回来的时候, 殷天阔才突然发现, 当初那些他在旁边崇敬地望着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在他身边了。

他已经活得很久了，他见识过从战争年代到和平年代的几乎所有英雄人物的消逝，里面的很多人的生平已经因为新星盟草创时的那段混乱年代里遗失了, 而他惊恐地发现，甚至连自己也因为记忆减退在渐渐忘记他们。

这些人有的是因为生命太过短暂, 有的是因为一直在底层, 一直到死去的时候都还默默无闻。可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新星盟的推动者和建设者，殷天阔觉得, 连自己这样天资平平只是运气稍微好了点的人都能看到这样美好的新世界, 那些人没理由也不应该就这样被世界遗忘。

他从那个时候开始，抛弃了原本退休后颐养天年的道路，转而投向历史领域。

他为自己注射了记忆增强针剂，这种药剂产量不多, 能帮助他回忆起非常久远的事情。他把自己记得的所有东西都认真记录下来, 并对照着混乱年代之后重新开展的考古工作, 结合实物，整理出了一部部史书。他的身体一点点被人工器官替代，病痛折磨着他强行留在人间的身体。可这不重要, 随着回忆, 殷天阔觉得自己的时间还是太少了。

在药剂的作用下, 他能回忆起自己幼年时候的记忆，可作为一个孩子，那时候他能接触的那些记忆只是漫长壮阔历史中的一角碎片。他能从那些只言片语中窥见一个巨大的秘密，可却拼凑不出完整的真相。

他的父亲，第一军团长殷海遥临死前说：“有些真相必须被时间埋没，只是那些荣耀本应被世人知晓的。”

他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一直到不久前，他偶然看到余奉拿回来的那场比赛视频，看到里面那张和自己记忆中有八分相似的脸为止。突然间那些破碎的记忆、语焉不详的对话、不合理爆发的科技革命，以及所有被下令隐藏的历史真相，好像突然就有了可以解释的理由。

燕行归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平稳下来，她再次看向殷天阔，这次是真的变成了看故人的眼神。

“我是‘燕行归’。或许你不信……但我确实是第六军团的那个燕行归。”

“我相信。”殷天阔声音沙哑地说道，“姜和韵军团长曾经说过，他们还有个同伴流落在外，终有一天会完成光荣的使命，胜利归来。我那时候以为她是在说离开的冉军团长，现在看来，是在说您。”

殷天阔目不转睛看着面前的女人。

她很年轻，头发乌黑脸颊丰盈，和记忆里那个被连年战争压榨得憔悴消瘦的人有些不同，可还是能看出外形的相似。不过让人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双眼睛。那是饱经沧桑之后的温和平静，波澜不惊的水面掩埋了岁月深深犁出的悲凉和无奈。

像极了他靠药剂才想起来的幼年记忆里，抱他起来的时候靠近的那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