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岑钧月一点都没察觉出不对劲,那是不可能的。
他固然是失掉了不少记忆,可到底没变成一张白纸,他还记得自己从前身有痼疾,记得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呆在院子里,记得前段时间他似乎下了山去。
只某些情绪如雾里看花,瞧不真切,仿佛一用劲想,那些碎片便似清澈池中滑溜溜的尾鱼,隐约捉住了,却又极快地擦着掌心轻巧躲开。
但好事是,如今他可以更加自如地运用妖力,那种全方位掌控自己身体的感觉,很轻松,轻松得都有些不真实了。
因此他又想,从前的自己大概很辛苦。
然在这轻松之间,他亦常觉出一种极淡的缺失。
不是完全空洞的,没有那么难受。只是一种绵长又微妙的情丝,偶有在心间似毛毛雨般柔软纷落,亦似不小心洒到纸面上又晒干了的水痕,只留下一点淡淡发硬的细微褶皱。
是了,从前的自己虽是辛苦,但好像又有什么极开心极满足的事情作支撑,那种巨大的幸福,仿佛整颗心被填的满满的感觉,他似乎也依稀存有印象。
他如今忘记了曾经的辛苦,也忘记了曾经那种极为开心愉悦的满足。
可到底是什么呢?
他问贺掌教,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对方的神情一下变得有些微妙地憋得慌。
尽管贺掌教很快便调整脸色揽过他的肩轻松道没有关系,该想起来的总是会想起来的,可岑钧月心知自己猜对了,而他心底的声音也总是催促。
他好想知道,好想找到,找到那个会让他那般觉得开心幸福的人或事。
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哦,是这样,等你再修养几日,就可以开始用梦盒了,还有你屋里头那个池子……”贺掌教在院中道:“这个池子可能还需要定期检查检查,是一个械部的弟子负责,戚长老门下的。”
岑钧月点头表示知道,并没有太过在意。
事实上他每日的生活很简单,修炼从未间断,空闲时间为数不多的兴致就是泡茶和制灵药,他在想……自己到底该上哪去找呢?
直到贺掌教口中,那个械部弟子第一次来敲了门。
他其实一早便察觉到门外有人了,只对方似乎在门外踌躇进退好一会,才正式敲门。
难不成是怕他么?岑钧月捻了手上的灯芯草,淡淡想,他的魇兽身份是局限于长老会的秘密,不过贺掌教既说了还要送梦盒来,想必这个弟子是知情人。
会是因为他是妖而害怕么?他只坐在石桌边卸了禁制,等对方自己推门进来。
有时候,出乎意料的颠覆往往只在眨眼。
听见门边的动静,他轻抬眸去看。
甚至才只捕捉到鹅黄的色块,他的心尖便是猛然一阵不自控的抽动。
在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他已是觉得整个人被剥离出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忽匆匆站起身,直愣愣跑过去,只站到近前,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的每个动作每个眼神,兴冲冲在她身边转,甚至想要上去挠她的衣摆,想钻到她怀里趴着,想被揉耳朵,被轻飘飘地捋着毛抚摸。
原来是她,原来可以完全自控是一种假像。
只要见了她,他就少了大半自制,心思被不由地牵系着乱转。
好似一面原本蒙了层雾气的镜子,他用力擦了又擦,终于慢慢清晰瞧见了镜中那个身影。
他不会认错,他的心能告诉他答案。
只他很快困惑于她的态度。
尽管记不得往昔的细节,但他总觉得他们之间的相处,不该是如此这般拘谨陌生的。
若他们曾经很好,为何她现在要装作仿佛初次见面?她为何不像贺掌教那样直接同他说清?
还是……他们要好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亦或者从前是要好过,但后来又生了什么变故?
也许是因为太过喜欢,才会如此谨慎。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万千纷纷思绪念头怦然扩散,又被强制归拢,最终只化作一片悠悠落于湖心的轻羽,荡起细微波纹。
他不能妄加推断,岑钧月如是想。
若是最坏的情况,失忆以前,他们有过什么不开心的经历,是他被抛下了,那他更要把握此番机会,干脆把那些过往洗去,能重新开始才好。
既她装不认识他,那他也姑且先按兵不动好了。
岑钧月原本的计划是,慢慢确认,徐徐图之。
但他很快再次清晰意识到,在她面前,他的自制力好像真是……极端薄弱。
哪怕她只是推门进院子,只是默默在石桌边放东西,他都要花大力气克制自己的目光不傻愣愣地追着她转,直等她进了屋内又去检查那个池子,他才能暗暗松下一口气。
她来了几次后,他已是试探出她定然从前与他极为相熟,尽管她嘴上说是第一次来,却能很熟练地规避他摆得太密容易磕绊的药架子,摸得清他的各种灵药都喜欢放在哪处,知道他的茶叶摆在暗处的高柜上,甚至能直接问都不问都挑出哪一罐是洞庭碧螺春。
也不知该说她是心大还是疏于掩饰。
哪有初相识会是这般模样?
“这东西……从前是我在用?”,他忍不住弯腰捡起她从池中拆下来的琉璃腕铐细看,只一触手,好像那种熟悉的被束缚的感觉便涌上来,手腕都有幻觉般的刺痛。
原来从前他需要被铐着,才能控制住自己吗?
他又眼见着自己问完,对方的神色变幻片刻,像是有些尴尬起来。
会是因为这个吗?岑钧月忍不住疑心,是不是他从前做了什么伤害她的事情?或者是被她瞧见了自己失控的样子,让她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