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打个比方,萧阙是一支离弦箭,开弓再不回转。周遭处处朔风呼号,冰雪冻石,早养成见血封喉的性子。最后一次拜别阳春叁月之时,他尚且是个孩子,遥远得仿佛隔着半生。
这几年不大做噩梦了,常念起往事。他年幼失怙,流落尘泥奔逃辗转。寒冬时节,风雪料峭,桥头路边走几步一个倒卧,树皮剥脱露出白花花的内层,连蚯蚓都被饥肠辘辘的乞儿们捉得十里地翻不出半只。
他比那些孩子们好上一些,偶尔替人抄诗文读信,得几个铜子儿。奈何灾荒连年,一笔好字反不如一个屁响亮,有几个付得起诗文钱呢?其中一个身手极好格外能打的孩子,姓陈,年长他几岁,个子高他一头。见他文文弱弱总是填不饱肚子,就教他扭下路边倒卧的人脑袋,伸到河塘里钓螃蟹。
萧阙起先很害怕,默默掉眼泪。他见过双亲的尸体,僵板冷黄,屎尿淋漓。干枯瘪塌的嘴唇大张着,仿佛已经不是他的爹娘了。要他用死人脑袋钓螃蟹,不亚于生啖其肉。
他大哭大闹不肯吃。姓陈的孩子劈手打了他一巴掌,撅下几根螃蟹腿,蛮横地塞进他嘴里。
“不吃你就得死!”他扯着萧阙的耳朵说,“只要能活,就他妈别在乎活人死人!”
他的嘴被粗粝的碎蟹壳划出深深的口子,红艳艳血珠滚到舌尖,是咸的,也是一滴滚烫的眼泪。
凄风苦雨里穿行十几年,他学着尔虞我诈,不择手段。直到陆靖柔踏夕阳而来,唤醒了他。
很漂亮,他想。同他见过的美姬相比,并非十足漂亮。笑起来眼睛弯弯,有种不辨世俗的诚澈天真,宫中这样的人很少见。
故而他一眼就识破了她的伎俩,还是蓬勃青涩的年纪,硬将纵横捭阖的路子往自己头上揽。拢共没见过几回面,就装模作样同他搭话,满口现学现卖老成腔调。聪明,却又不够聪明。
依他的脾气,这种人早该丢开不理。奈何陆靖柔次次来找,他次次不知道回绝。明面上不好驳她罢了,便任由她去。如意儿起初埋怨宜嫔没规矩,他不以为然。上赶巴结他的人海了去了,不差一个没规矩的。
很漂亮,还挺好玩儿,他后来想。看见吃的俩眼嗖嗖冒精光,这劲头儿等闲人学不来,也装不像。唯独那副谄媚模样没来由叫人搓火儿,他不是万岁爷,假模假式就想得他的好?平时招猫逗狗,不是笑得挺欢么?
萧阙恨得咬牙,又对她生不起气来。
他甚至格外小心胆怯,兢兢业业做一颗不会说话的星星,只待午夜月华如练,容他窃一缕流光,锁于奁内珍藏。偏偏月亮发现了他,还对他笑,猛地扑了个满怀。
如果当日杀干抹净,今时今日情状就会变个模样。
他看出陆靖柔生性和气不喜杀戮,偶尔听旁人说起,会轻微地皱皱鼻子。可她也是个不坦率的小东西呀,上午连拎叁把茶壶大战蚂蚁,扬言不破蚁窝终不还;下午小鸟掉了几撮绒羽就要担心它秃顶不治,大老远提溜着裙子,哒哒跑来问他讨医鹦鹉掉毛的药。
皇后时常为难陆靖柔,他忍无可忍,将皇后安插在各宫眼线尽数屠戮干净。杀到最后人都倦了,索性召来如意儿打听她晚膳用了多少,白日可见过什么人。
不料如意儿向前一点:“宜嫔娘娘上午赏了几个金錁子,夸他差办得好。”
“她还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