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怀田只好将半根烟放到他掌心。
他多希望穆阳吸一口就会像个肺痨咳个不停,然后他可以理所当然地斥责他,小孩子不该碰这些东西。然而遗憾的是,穆阳轻车熟路地吐出一口烟圈。
他已在他看不到的黑暗里摸索着长大。
穆阳说:“我讨厌城市。”
穆怀田沉默片刻:“为什么?”
“太冰,太冷。太狭窄。”但其实港城是一个这么炎热的地方。
穆怀田说:“你不该这么想。城市里什么都有,新鲜东西多。有轨电车,扶手电梯,你在平南那个小地方……”
哪里见得到呢。
“对,见不到。”穆阳打断他。“可为什么要见到?”
他这样说。
穆怀田要说的所有话他都很清楚,甚至,这个道理,他比穆怀田看得还要明白。城市,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的产物,是人类一切智慧汇聚的,一个种族生命的必然走向……
可是为什么。
他们本是天地间的生灵,因自然而养育,可以畅快地像野马一样飞驰在广阔的原野之上,在池塘边,在云水处,在杨柳与竹林之中……为什么,要用虚假的刻薄的外壳将自己包裹,为什么要用虚伪的文明将自己粉饰?
穆怀田脱下衣服。他忽然站到河里去。
河水不干净,污浊昏黄,但足以安抚他烦躁的心。
他们躺在水面上,浮着,像一片落叶,没有归处,就这么起起伏伏地顺着水流向下飘。天上下起暴雨,珍珠落玉盘一样,抽在脸上,却如鞭子一样生疼。于是周围的居民都躲回家里去了,没有人会注意到这奇怪的父子俩。
穆怀田说:“这世界,像一个车轮一样。滚滚的,总是向前。就像这河水……”水波被他撩动,发出潺潺声响,“总是向前。你不过是历史狂流中的一滴,你不随着它向前,难道还要反其道而行吗?”
时代长河若此,个人哪有个人的选择呢。
只会头破血流。
穆阳不吱声,穆怀田以为他听进去了。
然而穆阳忽然说:“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
穆怀田不说话。他知道穆阳恨他,他的恨是安静而内敛的,但不表现出来。他和穆怀田保有父子之间的礼仪,却没有任何亲昵,因为穆阳知道父亲付出了太多。他是一个聪明而克制的人,他分得清楚黑白,因此始终对穆怀田保有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