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后,何凌山才意识到对方说的哪一件事。他在珑园过第一个新年时,曾把管家送来的红封全数退了回去,想不到温鸣玉依然记得。他不好意思地把玉握进手心里,一下又一下地抚摸上面一行小字,赧然道:“不给你。”
温鸣玉道:“我手艺不及你,字是我亲手写下,让玉匠刻上去的。”
他抬起手臂,轻轻拢住何凌山的背脊,在他耳边低语:“鸣玉锵登降,衡牙响曳娄。父亲为我起这一个名字,即是望我有朝一日入仕为官,作大哥的得力助手。母亲暗自怨他想把我变作第二个大哥,只肯叫我的小名,父亲为讨她欢心,便也跟她一同这样唤我。”
何凌山瞥见身边人耳垂微红,连带一片细致如玉的脸颊也染上了同样的颜色,不由一怔。他从未见过温鸣玉脸红时的样子,顿时挣扎着探出头来,想要看对方的脸。谁知温鸣玉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牢牢把他困在怀里,装模作样地教训他:“你再闹,我就要让你回房去了。”
他挣扎不过,很不甘心地老实下来,问:“那叫你明月……又是因为什么?”
“母亲产下我前,恰好正与父亲在亭中赏月,那天正是月亮最圆的时候。”温鸣玉笑道:“她时常开玩笑,说一定是她把明月带到人间的缘故,才叫她分娩时吃这样大的苦头。”
听到母亲二字,何凌山脑中霎时浮现出盛云遏的模样。他已数年没有想起过她,毕竟他们共处的那些年,一分一秒都不值得拿出来追忆。从前何凌山根本不知道寻常母子相处是什么模样,寻常的母子也无法在春华巷生存下去。他依稀记得自己六七岁时,曾见过一名女子带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到赵四娘手底下谋生。她对外宣称那孩子是自己的弟弟——春华巷里常见到这种“弟弟”,可幼童不懂大人的心思,一直追着自己的姐姐喊妈。每喊错一次,不免要被责骂一番。
那女子是最下等的娼妓,客人不断,根本没有照料孩子的闲暇。小孩有一夜偷偷跑出去玩雪,第二天都不见回来,等到做姐姐的找到他时,人已冻得硬了。
当天晚上,那女子就吊死在柴房里,惹得赵四娘大为光火,连口棺材都没有施舍给这双“姐弟”。
那些无权无势,沦落在娼门妓寨中的男女,往往命比牛马更贱,遑论感情。盛云遏倒从不遵守这桩规矩,直言宣称何凌山是她的儿子,她才不甘愿让这个证明她与温鸣玉结合过的活凭据,莫名其妙地变成亲弟弟。
正当何凌山想得出神,忽然有人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说道:“不高兴的事,就不要再想了。”
何凌山怔怔抬头,视线落进温鸣玉漆黑深邃的眼睛里。缘分何等奇妙,被盛云遏苛责打骂时的他哪里会知道,有朝一日,他也会同盛云遏一样爱上这个人。他看见温鸣玉的那一刻,倒真像是个久居在密闭坭穴中,从未见过光的人,乍然被拔出泥里,看见了天上的月亮,从此便再也无法忘记月亮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