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亮起来,热度又退下去。
她醒了,睁开眼睛看到他。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已经好了。”她回答,从病床上坐起来,去找她自己的衣服穿。
“你要去哪儿”他又问。
“我走了,”她回答,“麻烦你跟知微说,我以后再也不想看到她了。”
他怔了怔,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脑中却想到蓝皮中的那一枪,以及她枪里缺少的那两粒子弹。昨天晚上在浴室里,也许不是她第一次尝试结束自己的生命,很可能也不是最后一次。
终于,他开口说:“你走吧,回去读书,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点点头,穿好衣服,走出病房。
深秋的早晨,室外漫着淡白的雾,他一路跟在后面,不敢放手,也不舍得停下来。
但她只是平静地走着,像过去无数的日子一样,走了就是走了,不会再回头看他一眼。
直到她上了电车,车厢沿着轨道铃铃地远去。她在他眼中越变越小,他不自觉地跟着跑起来,就像许多年前的那一次一样。而她也终于转过身,伸出手,按在车窗玻璃上。
又一次看到这个手势,他已经长大了,不会再摔倒,但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因为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让她重新接受自己,找到一个理由活下去。
钟欣愉静静听着他说。记忆像跳帧的电影画面一样闪烁,同样的布景,同样的机位,只是画中人频繁地变幻着。
是的,她是记得的。
分别前一夜那些疯狂的想象,远到公济医院里的那个育婴箱,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红色的皮肤,脆弱胸廓下搏动的心脏。她甚至认为是自己抢走了那里面大部分的温暖,所以才活了下来。
还有幼年时,娘娘说她种草坏。以及每次闯了祸之后,父亲看着她的眼神。
所有细微的表情都被放大,篡改。钟庆年是否在她的眉眼之间看到过叶少钧的影子,一定有过的吧。却又稍纵即逝,再想找,已经不见了,这也许更加让他想起那个逃之夭夭的罪犯。
然而,另一些片段同样存在着。
比如她夜里哭闹,父亲只好抱着她出去兜圈子,从跑马厅走到八仙桥,再从八仙桥走回跑马厅。她终于不哭了,他在街边坐下来,脱掉外套,把她包在里面,她就那样带着他的体温睡过去。
睡到早晨,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他疲惫不堪,她却是无辜的一张脸,睁开眼睛,安安静静地笑,好像前一天晚上大闹的恶魔根本就不是她。他也被她引得笑起来,拖着长音对她说:“爸~爸~,叫爸爸,爸~爸~。”
还有后来,两三岁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咬他,有时候不晓得轻重,破了皮,渗出血来。
他假装生气,对她说:“你咬了我,我是不是也该咬还你一口”
她觉得很公平,点点头,大方地把胳膊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