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治外法权的规矩还是得讲,军政府的探员不得跟随,与他们同行的,只有中华银行的一位年轻襄理,名叫程佩青。
那一天,是 1912 年 6 月 2 日。
当时已经是午后了,太阳正在越来越密的云层背后隐去,慢慢地收起天光,使得眼前所见的一切晦黄得像一张古画。
程佩青与几名华捕一起坐在一辆警车后面的铁皮车厢里。天气热,车门敞着,哐当哐当一路响过去。但涌进来的空气是温的,吸到肺里,多半是水,混杂着汗腥和轮胎皮摩擦产生的焦臭,叫人觉得滞重且窒息。他的两片眼镜玻璃也都起了雾气,摘下来用手帕抹净,再戴上去,转眼又模糊了。
这一年的梅雨来得早,时节还未过端午,华捕们已经换上短打制服,卡其色军装露出半截胳膊,腰间皮带紧束,下面是同样颜色的半长裤子,再打上皂色绑腿,干净利落。
只有程佩青最狼狈。他留美归来尚不满一年,早忘记了江南初夏的味道,难免穿错衣服。此刻衬衣领子已经被汗水泡软了,后背大概也浸得透湿,叫他更不好意思脱了西装外套,就这么忍着,只望今天这桩差事早早结束。
华捕赵淮原坐在他身边,一路与他攀谈,先问程先生是哪里人又问他怎么考的中华银行每个月进账好不好
程佩青敷衍着作答。他生在江苏,后来去汉口读书做事。那里也有租界,巡捕的做派,他早就听说过了。
当时的巡捕房好似个小世界,各国的人都有。无论国籍,制服看起来都差不多,军装,绑腿,头上一顶钟型盔,但终究还是分了三六九等的。
其中第一等,自然是工部局从英美招来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日本与俄国警员排在第二。紫红色缠头的印度人第三,是以被租界里的华人居民戏称为“阿三”。再往下,才是赵淮原这样的华人警员。人数最多,占了总有七八成,但薪俸远不及前面那三种,也最为惫懒怠工。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洋人上司一个眼睛不看见,他们必定会躲起来睡觉,抽烟,索要贿赂。
今日打过交道,果然就是这样。其中的范本,不光有这嘴碎的赵淮原,还有坐在他们对面靠门位子上的华探钟庆年。
此人比军装巡捕高着那么一级,在巡捕房里叫“便衣侦探”,外面俗称“包打听”。他身材高大,一点不输给带队的西探,但样子却很散漫,胡子显然有几天没刮了,两腮阴沉沉青了一片,一路抱臂合着眼打盹儿,一条筋肉健硕的长腿屈着,另一条直捅到程佩青这边来。
车一阵颠簸,程佩青连忙往旁边躲了躲,以免碰到。
赵淮原一向最会做人,大概看出他的心思,开口圆融着解释:“阿哥几天没睡好了,伊……”
话只说了个开头,又把下文咽回去了。程佩青抬头,见是对面那位睁眼朝他们这边扫过来,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拂去耳边一只低飞的蜻蜓,而后移开目光望向车厢外的街景。但那双眼睛里却又是空空的,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不知是没睡醒,还是心思根本不在此处。
警车已经开到到北火车站附近,人流繁密起来,挑担子的,拉黄包车的,推独轮车做生意叫卖的,挨挨挤挤,从马路两边往中间蚕食,使得汽车和马车举步维艰。
副驾驶位子上安着个铜管子喇叭,开车的西探伸手过去转动摇把,试图驱散人群。呜——啊——声音传得很远。
“不要鸣警笛吧……”程佩青急忙探身到前面,用英语提醒。
“什么”西探还在那里摇,一口乡音浓重的阿拉巴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