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时我再无须反驳她了,她的那份决意并非源于武士的信念,阿照对于自己即将走向生命终点一事的释怀感是出于自己的本心。她既知无法改变命运,又无力改变乱世,却仍认为自己在这样污秽的世间实现了自我生命的价值,我只该钦佩她,她活得比任何人都要纯粹。
“那我便陪你一起走吧。”
“什么意思?”
“请在最后也守着我,别再与我分开了。”
干脆利落地讲出埋藏许久的答案,我如今也知道被前所未有的释怀感笼罩后是何等安心了。我又向阿照的目光追去,象征着生命的火焰在她眼中熊熊燃烧,那之中曾骤然浮现出一丝惊愕,但随后便只能看到无比坚毅的神采。此时她脸上似乎还混入了几分欣喜,因为她一点也不困惑,反而难掩激动地问着我:
“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吗?”
我重重点头,在这样的困境下,她反倒笑逐颜开。她这副神态在旁人看来或曰回光返照,抑或是临死前的癫狂,可我清楚,她是真的不再抱憾了,接着我又说道:
“能跟你一起离开,是我一生中最为幸福的事。在幸福的极点结束人生,我也不会再有任何不满了。”
到这时我与她都不再直白提起“死亡”一词了,仿佛我们即将直面的不是残酷之事,只是二人手牵手紧靠在一起,共同步入美好的梦境一样。对我而言,死亡也已不再是死亡了,或许我一直追寻的便是终结,能在人生的制高点华丽谢幕,自然是我梦寐以求之事。
决定了自己的去留之后,我便与阿照一起在天守阁静候深夜降临。一般来说,决定投降自尽的将领不该这样孤零零的,伴在身旁的除了担任介错的武士,还应有饮酒助兴的下臣们。但阿照与我皆不想被人打扰,到这个地步,也没人会在意我这一不速之客的真实身份,我就自在地陪在阿照身边,被留在我二人身边的也仅剩一个会弹叁味线的盲目僧侣。
“来唱些歌吧。”
阿照素不爱饮酒,又总担心自己醉倒误事,可此时她也准备出些酒来,与我举杯共饮。那名法师原先还未奏些什么,在我的随性要求下,便配合地吐出几段有趣的调子来。
“这曲子真令人怀念……”
弦音起落间,阿照猝然停下了正端起酒杯的手,在我身旁平静说着。
“是呢。”
我应和道,缘是法师将和歌随叁味线的曲调咏出了,本就风雅的诗句在这时听来愈加凄美动人。
“那我也来写下一首吧。”
总归是要作辞世句的,眼下我已从房间的案台上拿起笔墨,在纸上写下熟悉的诗句来。
魂枯魄灭难长久,却盼情深赴永劫。
此诗是我曾当作小把戏塞给她的,她本人大约并没有注意到,念着此情此景,提下这句诗还真是万分合适。
我知道我们都将在这无法步入理想境地的乱世中获得永恒的解脱了。如果阿照认为的价值正如她所言的那样,那么我所追求的人生价值,便是与自己的最爱一起坠入阎魔地狱。肉体终会腐烂、魂魄大约也会破碎,但若是能在爱意奔向绝顶时身赴永恒的终焉,这份感情就一定不会变质,而是会以最为壮烈的姿态堕入下界,在业火的锤炼下获得不死不灭的新生吧。
“你写下的是这首啊……”
看着我的笔迹,阿照却轻叹一声。我们身处天守阁的四层之中,大抵是出于室温考量,各层的窗户都紧闭着,从缝隙处望去也仅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
“下雪了。”
然而阿照又如此笃定,我确信她是看不到窗外景色的,可我又知道她是想听我唱那句歌了。
“你为何如此钟爱那一首?”
我不由得发问,接着在另一张空白的和纸上抄下阿照所想的歌。
烟霞树碧飘春雪,无花乡里看落花。
她始终盯着笔尖,直到我撂下笔杆,再将写出的诗笺拿起,她才答道:
“因为那之中有你的名字。”
她说了相似的话,母亲总爱吟这句诗,可能也是因为歌中有“雪”与“花”两字。
“雪华,我喜欢你的名字。可无论你叫什么名字,又变成什么模样,我都爱你。”
阿照将脸凑了过来,再用鼻尖擦过我的脸颊,随后就与我双唇相贴。她唇齿间的酒气与我脸上的热气缠绕在一起,阿照只浅浅吻着我的嘴唇,即便在下一刻彼此的嘴巴就会分开,我与她也已是永不分离了。
“要到时间了。”
共度了最后的晚宴,终于有武士前来叨扰了。既说是要自焚,必然是得提前准备好点燃天守的柴草。城内已备好了囤积多年的炸药,只稍见一点火星,莫说是把人烧成焦炭,恐怕整个天守都会在火焰中倒塌覆灭。
恍惚间我又深感世事无常,当日北条政庆谋反,便是用这种方式摧毁了小田原城。当时没死在相模国的阿照,如今就要在异国他乡被施以同样的手段了。
她大概察觉到了浮游在我脸上的异样神情,我正目睹那些难掩哀戚的武士和下人们把一堆堆干枯的柴草堆满天守,阿照却在此时拉起我的手,让我与她一起攀上无人的天守顶层。
上到顶层,阿照把用以切腹的刀具撂下了,她甚至解掉了头顶的束缚,卸掉沉重头盔的阿照露出了一头不该属于武士的长发。我知道这是那个我第一面见到的阿照又回来了。我知道她是始终铭记着我对她的那句夸赞,想在最后一刻也让我看着她最好的面貌。
我摩挲起阿照披下的青丝,大概是疏于打理,那头发只随性散在她后背及肩膀上。我像个盲目之人,先是撩动她的发丝,再在她额前和两颊胡乱摸着,手中的感触变了,可除了能轻易感知到的东西,其余的一切均未曾变过。时间似乎回溯到了十几年前的小田原城中,看来我对阿照的心意,自那时起就已无可否认了。
“要开心一些,你笑时最好看了。”
一想到过去的种种,我又不禁潸然泪下。但也没什么好回忆的了,阿照牵起我的手轻声说着,我们十指相扣,她那张卸掉疲敝的澄澈面孔上堆满了欣喜,我由此也安然笑了出来。就像当年一起携手在天守上观摩祭典一样,我心中除了期待与欢悦再无他意,没有比这更为完满的结局了。
火,燃起来了。是阿照拉着我,与我一同将油灯里的火星引到了柴草堆上。这时天守中的所有窗户都已被打开,屋外的朔风肆无忌惮地涌进来,在那似乎能吞噬一切的呼啸声后,我看见漆黑天幕中有纯白细小之物在向下飘落。
“果然是下雪了啊。那么新年也就快要到了吧。”
讲出这句话时,我正强忍着嗓中灌入的浓烟。火星一旦落下就一发不可收拾,四处的柴草被相继引燃,身后的障子也被火焰逐渐吞没,寒风再一阵阵朝里刮来,那愈加狂怒的烈焰便借着暴风的势头在天守阁中肆意横行。
“正月里……要是能提早看到烟花就好了。”
我又自言自语道。倚靠在我怀里的阿照本该比我更经得起这灼热地狱的,但或许是比我吸入了更多的浓烟,阿照连话都说不出了。此刻她只半倒在我的身上,左手轻握着我的手,止不住咳嗽的喉咙和身体都在一颤一颤的。
炽烈、亢炎、焚灼,注视着眼前的盛大火海,脑中不由得蹦出了几个令人焦苦的词汇。在这样能将一切轻易化为灰烬的酷刑之中,连黑暗也无处躲藏了,璀璨的火光点亮了整个天幕,也将烧尽地上全部罪孽,赐予我绝无仅有的涅槃。在意识被彻底夺去的最终一刻里,我搂紧了身旁似乎早已失去知觉的阿照,我早该对她说自己一直没讲出口的话,尽管这时或许已来不及,抑或是根本没有开口的必要了。
“我爱你,阿照。我终其一生只爱你一人。”
我俯下脑袋贴着她的耳畔,拼尽全力地说着,至此我终于不会怀抱一丁点遗憾了。话音落时,我又感到自己的手被紧紧握了一下,在自八方逼来的火流之中,握着我手掌的触感比任何一簇火焰都要热烈。四周的建筑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浴火的肉体却感受不到一丝痛苦。我知道自己的魂魄已被剥离出来了,所以即便四肢百骸被轰炸到面目全非,身上的血肉如烟火一般四处飞溅,在此刻都仅是无足轻重之事了。
在令人作呕惹人憎恶的人生里,我最终是找到了毕生最为重要的意义,于我而言这已是超脱一切欲望的瑰宝,是天下人的宝座远远无法比拟的。
我与阿照的手至死也未分开。身躯紧靠在一起,灵魂也紧紧相拥。这之后我们也许不是坠往地狱,而是随着永劫不灭的爱,飞向头顶的高天原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