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葛夏这副模样的我已没有任何脸面留在阿照身边了,葛夏是全心全意爱着阿照的,就算看到了她的阴暗面也决计不会放手吧。而我也正如葛夏所言,不止一次地伤害她,害她遍体鳞伤肝胆俱裂的皆是我。
我无心了解吉利支丹信奉的教义,但在那之中有一点是我确实知道的。无论是我、阿照,抑或是葛夏,我们的背德之行在那份渡来的教义里是弥天的禁忌[ 同性恋在基督教中是有罪的。]。受洗的葛夏一定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但她依旧如此日日祈祷,甚至愿意为了救阿照献出自己的生命。
她已经能为阿照不管不顾了啊……
北条真彦杀掉了太多僧侣,佛祖还会容下她吗?在佛宗眼中,她如今忍受的一切都是一种因果轮回吧。她是要被业火烧尽的,我这样的罪人也是。
所以到最后,若我还能做出些什么偿还自己的罪孽,必然就是将孤身在出羽国忍受流刑的阿照救出来、而后永远退出她的人生。
从尾张快马加鞭直奔出羽不会费太多时间,只是我需做下充足的准备。
自从土岐晴孝被杀,近畿地区便乱成一团,北条家的背叛也令原本拥立幕府的其他大名骑墙不下。失去了最为关键的一条臂膀,今川家指不定会就此衰败。这群名主早就想着取今川而代之,从前的臣服模样不过是委曲求全之策。
而在播磨国联合纪伊杂合众从西面和南面同时进攻畿内后,今川纯信便将东海领国驻守的军队调派到前线填补空缺,但他终究是兵马充足,依靠剩下的士兵及武士把守自己的老家还算得上是绰绰有余。
今川纯信是个极其谨慎之人,尽管幕府在前线略显颓势,他仍没有把大队人马从远江国派过来。他的近臣获封了上野和下野两国,现下也正留在领国替他把守东北要冲。
我在甲斐国稍作调整,又顺道去善光寺见了成田氏贺第二面,我告诉他我一定会救出他的女儿。其后我与一直在东线替我搜集军情的父亲交谈许久,再将幕府军如今的情况写入密函知会播磨方面。
这无疑是一场经年累月的持久战,既不可贸然攻入京都,短期内也只能与纯信互相消磨兵力了。我在信中如是写道,那须家等了几十年,如今终于能与幕府开战,自是不会争这一朝一夕了。
费了这些许精力,等我步入出羽国境时已是第二年正月了。往年年年都要遵循的新年初诣到今年便要荒废了吧。
出羽原为远国[ 远国:在令制国的划分中,离京都较远的一般都会被划分为远国。],也就没有在此次合战中出兵——水野守护代家正在这冬日中韬光养晦,然本道寺馆却遭重兵把守。流放虽是重罪,但被处以流刑者一般都能得到监督者家的妥善关照,有时还能出门放风游猎。可本道寺馆的门户被水野氏封堵得水泄不通,守护代大人的亲弟弟更是在这里日夜看守,今川纯信对于阿照谋反的怒火可见一斑呐。
如果不是出羽丘陵下了雪,我一定会选在夜间造访此处。不过即便是白天,泉也趁着守卫换班的时间将我送进了关着阿照的屋中。然而为了不引起其他麻烦,轻装简行的我便什么也不能带进去,连匕首都不能。
这里简直就是座实实在在的监牢。若非要考虑采光,水野一定会命人把这房间里的所有窗户都封死吧。我缓步走入房间深处,屋外的白光透过仅有的几个窗子缝隙、稀稀落落地打在我脸上,我低头去寻,在这阴暗的房中我连自己的和服裙摆都看不到。
她是躺在那里吗?我甚至听不到窸窣的呼吸,只是刚好有一缕微弱的光线劈在了她的头发上,才让我敢确认这房间中是关着人的。
“阿照。”
我低声唤她,没得到任何回应。她的头发全数散开了,披在地上时就如一大堆毛糙的线。今川纯信大约是命水野氏遣散了她所有侍从吧,连照顾她起居的人都被送走了,她就是在这间根本称不上是居室的屋子里独自生活了半年吗?
“阿照,是我。”
将声音放大了些,我已跪在她的躯体旁。我的脸在风雪中被冻得僵硬,干裂的眼角暂且流不出一滴眼泪,可骤然浮上鼻头的酸涩感是无法轻易被挥去的。
阿照曾经是个那般鲜活的小姑娘啊。现下躺在我身边的,却是个满面沧桑的武士。她合着双目,脸部的肌肉松弛着,深重的暗纹与粗糙的肌肤老态尽显。她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打理过了,结在一起的发丝比麻绳还要凌乱,我以前是最喜欢她扎马尾的样子的。
我捂住了嘴,也盖住了喉中本能的呜咽。
“妈妈……妈妈……”
她的眼皮抖了几下,我知道她尚在梦中。
“阿照马上……就要去见您了……”
我轻摇起她的肩膀,从我眼底蹦出两滴泪,都落在了她单薄的和服上。
“不要想妈妈了,我来带你走了,阿照。”
我扑倒在她身上,与她脸颊相贴。她的体温低得可怕,我解下羽织披在她上半身上,握她的手时,那手也不似从前一样炽热了。
“雪……华……”
她的语气夹带着难以置信的疑问,尽管有些不合时宜,她这副模样又让我联想到了临死前的北条胜彦。
他们兄妹二人,都被我害到了如此万劫不复的地步。
“雪华……是你吗……你来见我了啊……”
她想要伸出手揽住我,最后却只在我的衣服上蹭了两下。她的声音细弱蚊蝇,又哑又轻的语句在我耳边徘徊着。她在这样的大雪天就穿了两件薄衣,水野氏还差人给她送饭吗?她在这里能喝上水吗?生活起居又是如何解决的呢?
我仰起头来环顾四周,这样的冷的房里连炭火也没烧,我索性坐了起来,想将那小小的炭盆点上,但我手中却没有生火的工具。
“雪华,不要走。”
阿照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似乎是觉得我要离开了。
“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
她自清醒后便一直在流泪,我始终克制着自己,可瞧见她眼中噙着泪水的样子,我又是半点话也说不出了。
“水野大人前几日告诉我,姑母薨逝了。”
她逐渐能说出成句的话来了,她从前总在我耳边说瑞春殿待她很好的话,而今听她亲口讲出瑞春殿的死讯,原本毫无感情的我胸中竟也涌现出一丝悲哀来。
“姑母大人……到最后关头也在保护着我啊。姑母对我的好,纯信大人对我的照拂,我都是知道的啊。”
语毕后她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她的胸口震颤着,我也一不做二不休、终于把她从冰冷的榻榻米上扶了起来。
阿照正靠在我怀里,她清减了太多,我素手摸她硬生生的骨骼,她却含着笑。
“没想到我在最后关头,还能见到雪华啊。”
迫切地、迫切地想将她从这暗无天日的囚笼中救出来。我此行没携带什么随身行囊,但我却命手下驮了大量的油与柴草。我要在本道寺馆放一把火,然后趁骚乱将阿照劫走,顺带将关押着她的居室一并烧了。若是要强行攻破,且不说我方寡不敌众,我也并不想在偏远的出羽国闹出太大的乱子。
“你不恨我吗?”
在我离开松本城前,阿照最后与我见了一面,那之后她就被幕府派来的武官处置了。今川纯信当时联合了北陆道诸位大名,打算在阿照反抗时直接于南北两面对信州发动围攻。可她却没做任何抵抗便接受了处刑,今川纯信甚至没将她押解进京。
“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雪华做了什么了。”
我摩挲着她脸颊的手顿了一下,她面带微笑,只用那苍白的嘴唇淡淡说着:
“雪华,你能再唱那和歌吗?”
“是什么歌?”
她逐渐闭上眼,前后缩动着的喉头传来不成调的沙哑低音。
“是你在袛园唱过的那句。”
我这下能确定她是真的通晓一切了。四年前在京都与她相遇时,我特地在料厅里同她欢好,还给她下了迷药。我设法遣开了与她随行的武士,令她被孤立在那条花街中。我与父亲安排周密,父亲那日更是扮作卖酱油团子的商人,为的就是引阿照前往无人的深巷。巷中埋伏着听我号令的铁炮队,可以随时将她杀死。
死在那种寂静的角落里,光是被发现尸体就要好长时间,等今川纯信反应过来,就更难追查到真凶了。
但在最后关头,我以一句和歌为暗号,命令手下的雇佣兵放她一马。父亲为此跟我生了很久的气,当时我只认为阿照还有别的利用价值。
啊……我一次又一次放过她,就是为了榨干她的所有价值吧。最终我也的确将她逼到这种地步了。
阿照紧靠在我怀里,满面安详之色。
“现在不是咏那歌的时候……”
我回绝了她,她似乎有些失望,我也不想在此时咏出那苦涩的歌。
因为我母亲临走前就唱了那句啊。
母亲熟读小仓百人一首,纪贯之写下的和歌她更是能倒背如流。在汉诗上,她也不光是只懂些白居易所作的,她连一千多年前的周朝流传下来的诗经经文都能咏出好几句来。
阿照提到的那句和歌,母亲从前会常常在我耳边念叨,尤其是在木津川降下大雪的时候。但只有她离去的那一天,从她口中咏出的歌是不同以往的。同样的字与音恍然间变得无比悲凉,像只暗夜里的大杜鹃,在啼诉着孤苦无依的自我,还有咏歌者命中的爱与愿违。
如同菅原道真的那句汉诗一般,菅丞相即便遭到左迁,不再被天皇信任的他仍在九州岛感怀皇家的恩情。
“真是遗憾。不过能在死前见到雪华,我已经很满足了。”
阿照,和我母亲,和天神[ 指菅原道真,下篇第四章开头有他的详细典故。]大人,真是一模一样呢。
“你不会死的,你怎么能死在这里……”
我也变得语无伦次了,这下换阿照伸手抚起我的脖颈。她手上又添了几个大小不一的伤口,这是在攻打佐和山城时才落下的吧。
“左大臣马上就会下令处死我吧,抑或是命令我切腹自尽。雪华,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听说武士要切腹的时候,曾一度觉得成为武士很可怕,庆幸自己不用做武士……”
阿照又咳了一声,那只枯槁一般的手也随之垂了下去。
“后来我又得知,原来镰仓以前的武士是不用切腹的,即便不采用切腹这种方式,武士也能向主君袒露忠诚与恩义。”
屋内没有半点火星,但泉他们应该已经准备好在本道寺馆周围放一把大火了吧。不过那火先窜到了阿照的眸中,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里只剩下炙热的火焰。
“纯信大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是个对自己亲弟弟痛下杀手的家伙,我还顶替了他的身份,姑母每用鹤若称呼我一次,我脑中便会浮上真正的鹤若被我杀死的场景。”
多想在此刻告诉她她杀死的其实是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
“我的罪孽已经洗不清了啊……做了十几年的武士,我已经倦了。我好累,雪华。闭上眼睛,耳边便是那些被我杀死的人的哀嚎,我常梦到母亲与兄长叫我下去陪他们,还有北条政庆和他的妻儿……”
屋外正刮着狂风吧,即便这屋中的窗子被尽数钉死了,那冷风吹打针叶的怒号声还是钻入了这闭塞的室内。
在这样的大风里放一把火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扑灭的。
“所以,杀了我吧,雪华。我想死在你手里。”
只是阿照眼中的火焰再也不会燃起来了。
“若我能在地狱中忍受住酷刑,来世一定要在雪华身边做一物件,哪怕是雪华发间簪起的花。你定要等着我啊,雪华。”
我已经开不了口了,磕磕绊绊的嘴角反复张合着,困顿的喉咙却挤不出一丝声音。
“不过,我果然还是想做只鸟。自由自在的,不用受任何拘束。”
要不是我的眼皮和嘴巴一样被冻僵了,此刻我的泪水定然已经止不住了。我将阿照抱得更紧了些,就像手执名贵的易碎品,仿佛我稍一松开指头她便会就此破灭。
“你要我杀了你,我怎么能杀你啊!”
“我已经是,相当地累了啊……”
阿照主动抬起些脑袋,抵上了我正狠狠拧着的额头。这时我才得知自己的身体一直颤抖不止,她的眼泪早就干了,染着一脸疲惫的面容正随着我的身体摇晃。
“我又何尝不恨你呐!”
她忽然抬高了音量,坚韧的吐字音似是咬着牙齿讲出的。
“生在这乱世已经足够痛苦了,遇到你之后,我便再没有安稳的人生了。”
“那就永远别原谅我,阿照。一直恨着我,来世也不要再遇见我了。”
原以为自己能冷冰冰地讲出上面一番话,然在最后一个音快要落下时,我又险些流出眼泪。
“可我又爱你,所以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
阿照的下巴仰起一点来,趁我调节心绪时,她凉薄的唇在我左脸上轻轻拂过。她没有再靠在我怀中,她用左手支撑着半个上身坐了起来,鼻尖紧贴上我的鼻子,紧接着用清晰的声音说着:
“我爱你,雪华。就算是为你付出生命也没关系。”
我竟不由地吻住了她。这吻似当年在小田原城元夕夜的天守上的那一吻,不是淫靡的欢爱,我蜻蜓点水般地吻了她,我们双唇相贴许久,连我身上也有了丝许暖意。
“雪华,就把我……”
她的肉体从我身前撤退了,阿照躺回了地板,同时她也举起了一直掩在袖中的左手,她左袖中居然一直藏着一把剪刀。
她是要我用这东西将她杀死。
阿照平躺于地面,身上盖着我的纯黑羽织。她的目光柔和到与窗外的呼啸声格格不入,她嘴角也挂着笑,俨然是一副准备安然赴死的模样。
至少她在最后关头应当是幸福的吧。
我接过那把剪刀,将两边的刀刃反折[ 日式剪刀的锋刃是朝内的,要折反过来才能伤人。],让锋利的内刃朝下。
阿照也闭上了眼。
“永别了,阿照。”
剪刀的刀刃闪着银光,我的手亦不再颤抖了,二者就这样紧密连接在一起、一齐朝阿照光洁的脖颈刺了下去。
之后我正大光明地从馆内走了出来,不过本道寺馆的人却再也走不出去了。泉他们奉我的命令肃清了所有守卫与武士,今日在出羽国境内燃起的大火堪比那日在小田原城升空的盛大焰火。
就这样烧尽一切丑恶吧,让数不完的罪业连同我那份最为重要的感情一起、湮灭在这个污秽不堪的乱世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