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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辞南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是蒙了一层薄光的书房,纤尘在光照之下飞舞,博山炉青烟袅袅,一切都是这样的平和寂静。
相比于万人唾骂的方才,此时更像是大梦一场。
沈辞南微微撑起身子,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上盖了薄薄的一层毯子。
随着他的动作,雪白的毯子从他的肩头滑到腰侧,松松散散垂着。
沈辞南一惊,这才注意到趴在软榻边上的苏菱。
小姑娘侧着半边脸,手臂环绕着,睡得正香甜。
原本裹得严严实实的中指纱布拆了,指尖微微泛着红。
不知她在做什么噩梦,纤长的眼睫颤动着,一闪一闪,像是停在花上蝴蝶的翅膀。
沈辞南不由自主摒住了呼吸,他唯恐自己呼吸一重,就会吵醒苏菱。
从前在临安城中,面对万千人的指责唾骂,他无力还口。所有人对他——
厌恶、漠视、可怜。
这许多年,他并非没有想过一死了之。特别在母亲死后,他一人流落街头,食不果腹,饥寒交迫,受尽了所有人的白眼。
握着路边小贩施舍的半块脏馒头,他仰望着临安城的一方天空,面前总会浮现出苏府冬宴上走向他的小姑娘。他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他在一个人眼中,其实是可以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的。
之后,突然有人将他带到了京都,告诉他,他的父亲是北梁大名鼎鼎的将军,而他,是将军的独子,以后万贯家财的拥有者。
所有坊间的平民百姓都喜欢听说书,听那些落魄街头的少年一朝成为了受人仰慕的公子。
却从没有人,问过他的感受。
没有人再说他是野种,没有人再去嘲笑他的不得体,没人有再去质疑他是不是目不识丁。
上门来的京都权贵都在夸赞他身份显赫,为人识礼,知书达理。
沈辞南站在面目模糊的父亲身边,受着这些萍水相逢的贵人嘉奖,笑容云淡风轻。
云泥之变,只在一瞬之间。
他会在面对满汉全席之时想起从前的半个脏馒头,会在躺在象牙软床上的夜晚想起从前的露宿街头,会在家仆的行礼声中想起从前滚到他脚边的那颗龙眼。
幼年的经历折磨着他,深刻进骨子里的卑微,让他养成了心狠手辣的手段。
随父出征,他驯服烈马,上阵杀敌,俘获人质,从来都不会心软。
刀剑之下的,是某个人的儿子,某个人的夫君,某个人的父亲,那又如何?若是自己不砍他的,他照样会毫不犹豫杀了自己。
鲜血迸溅在他的脸上,代替了他的泪水,流淌下来。
平宁将军的名号,是他自己杀出来的,唯有踏过尸山血海,才能保住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