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是个谨慎的人,这点倒是从一而终。
但那天他在会场被人频频灌酒,喝得有些多,也从一而终地对着我又话多了一次。
“可能和行业有关,我挺爱琢磨人。”他说道。
“怎么,要琢磨我了?”我问。
“你要是不爱听,我就不说了。”他虽然有醉意,但仍然失不了骨子里的体面。
“你说。”酒场无趣,还有什么比听人剖析自己更有趣呢,彷佛我就是那道阅读理解题。
“那我说了……我想你年少的时候应该也是个爱冲爱撞满身棱角的人。你以前跟我讲过一些你的故事,不多,也不详细。但是我能觉出,那些故事里的你,都风风火火的。和现在不一样。人都是经历过一些事,就会变一些。有人是棱角磨平了,就变得圆滑世故了,比如我。而你呢,似乎不愿意被磨平。可人不能不被时间改变,你也许自己没发现,但是你的应对机制就像是套了一层又一层的保护膜,尽力维持自己原来的模样,不接受改变,可这也不是改变吗?就像……是层茧,从里面看你还是你,可从外面看,你已经是个茧了。就是这样吧,也想不到什么别的形容。”
“白羽,你也变也没变,多加了几层茧,但终归还是茧中人。”
到底是名牌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名牌报社的大记者,讲起来事情真是头头是道。
他对我的形容词倒是深刻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茧中人。
若是说我那几年不咸不淡的日子里,还有什么大事,那便是我妈那场有惊无险的心脏病了。
她那一阵子爱上了交谊舞,每天吃完饭就着急往外跑,五十多岁的人像只脱缰的老马。
我一直住在北边自己的房子里,周末偶尔会回家陪他们吃饭,赶巧那天我正好在家,我妈在厨房里,前一秒还摘着菜,后一秒突然就倒在了地上。
我妈这一倒,她服了老,我也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中年。
父母的健康问题也许是每个子女从孩子蜕变成真正成年人的最后一道坎。
他们在身边,纵使你满头白发,你也仍然是某个人的孩子,七老八十也是孩子。如果没有他们,那么你和这个世界所有人的关系,都不再存在这样的依赖。也许我们在从子宫中出来的那一刻身体便已经独立,但有一根隐形的脐带永远系在你和父母之间,当这根脐带断了时,你才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术后,我妈躺在病床上,委屈得像个孩子。
我爸不是会说贴心话的人,仍然是一副教育的口气:“你以后要多注意点。”
我妈罕见地没有还嘴。
半晌,她声音带着哭腔,像是在和我爸保证一样:“我以后一定会注意的。你也监督我。”
我在门外,本想走进屋说些俏皮话缓和气氛,又听到了我妈如同自言自语地低喃:“我不能死,我还没看见白羽结婚呢。”